扎撒結(jié)束后,篝火晚會又熱鬧了一陣子,所有人才盡興而歸。
部落長和賽爾特意跑過來跟長寧和陸湛又聊了幾句,才讓人帶著他們?nèi)チ藴?zhǔn)備好的帳篷。
為了表示恩愛,陸湛不得不一直摟著長寧??粗懊鎺返氖膛敌Φ谋砬?,長寧羞得滿臉通紅,大眼睛帶著水汽又瞪了陸湛一眼。
走到帳篷附近的時候,侍女草草囑咐幾句就匆忙跑開了——看看這一對膩歪的勁兒,怎么好意思打擾啊。
沒有人了,長寧推開了陸湛攬著她的胳膊,薄唇緊抿,一雙眼睛就那么盯著陸湛看。
陸湛被看得心里一顫,剛要再施展自己甜言蜜語神功把人哄好,長寧先開口道:“罷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才說這些話的,也不能怪你?!?p> 陸湛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下來,她現(xiàn)在還是不懂他。
陸湛還想再說些什么,剛要開口,突然瞥見了長寧身后站著那個剛剛主持扎撒的女巫。
女巫操著沙啞的嗓音道:“我有些話想跟公子單獨(dú)說,不知二位能否行個方便?!?p> 長寧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女巫,又看了眼陸湛,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擔(dān)心。
陸湛柔柔一笑,溫聲道:“沒事,你先進(jìn)去等我,不會有事的?!?p> 長寧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了一眼女巫,才慢慢地走進(jìn)了帳篷里。
女巫沒有一句提示轉(zhuǎn)身就走,陸湛跟上她,兩人來到一片空地。
隔了一段距離后,女巫突然轉(zhuǎn)身說道:“公子是喜歡那位姑娘的吧?!?p> 陸湛淡淡地笑了,并不意外。
不錯,女巫稱呼長寧是姑娘不是夫人,說明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
陸湛也知道,別說她能發(fā)現(xiàn),就是部落長和賽爾經(jīng)此一遭也未必對他們?nèi)幌嘈拧?p> “聽漠沃部落里的人說起過,女巫大人地位尊崇,多年來一直不理世事,今日找在下前來,莫不是想威脅在下?”
女巫聽他這么夾槍帶棒的諷刺,突然笑了,笑出滿臉的褶皺。
“你知道,我并不想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來,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女巫說到這里,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你這個人啊,命里注定了,以后很難一帆風(fēng)順地跟心愛之人白頭到老,你要做好準(zhǔn)備。”
命里注定嗎?陸湛溫和陽光的笑臉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如果長寧在的話她一定會感到詫異——她從沒見過陸湛這樣陰冷的表情。
“呵。”陸湛嗤笑一聲。他看著女巫,嘴角扯出嘲諷的弧度,一字一頓地對她說:“收起這一套把戲,我從來都不信命?!?p> 女巫笑得諷刺,“但愿你以后也能這么自信又堅(jiān)定地說出這句話。等宿命把你磨搓得半點(diǎn)傲氣都不剩的時候,可千萬別哭啊?!?p>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陸湛突然感到有些發(fā)慌。宮里人都在傳,大祭司給他批過命,說他是天煞孤星,不得善終。可是從小到大他一直就沒信過。他的命運(yùn)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們裝腔作勢憑空臆想出來的神能決定的,他的命,由他說了算。
“呃。”陸湛捂住了心口。
好久沒發(fā)作了,今天居然疼了起來。陸湛凄涼一笑,是啊,它不疼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就像是命運(yùn),有時拼命掙扎,但還是擺脫不開。
他的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長寧的臉,心更慌了。
陸湛一驚,不顧疼痛,不顧形象,拔腿就往長寧待著的帳篷跑去。
陸湛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jìn)了帳篷,猛地看見了正在來回踱步的長寧。
長寧看著出了層薄汗的陸湛,奇怪道:“怎么了,你跑什......”
沒等她說完,陸湛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長寧抱在懷里。
長寧一怔,剛要掙扎,可推著他的手突然停下了。
這個擁抱陸湛也抱得很緊,可是跟在篝火晚會上的那個擁抱完全不一樣。她感覺到了,陸湛在輕輕地發(fā)抖。
他在害怕。
這個認(rèn)識讓長寧心里一顫,陸湛這種把天捅個窟窿都不怕的人,會怕到發(fā)抖?
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抱住了陸湛的背,輕聲問道:“你怎么了?”
陸湛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抱著她,長寧也不再問,就這么任由他抱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湛輕輕松開了她,臉色也好了許多。
長寧這才抱著胳膊問他,“你究竟怎么了?”
陸湛不看她,轉(zhuǎn)身去鋪床,笑道:“沒事,沒怎么。我能有什么事?!?p> 長寧追著他不依不饒地問道:“你還跟我嘴硬,你剛才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老實(shí)交代,那老巫婆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陸湛背著她收拾床鋪的手一頓。他知道他剛才失態(tài)了,以長寧的性格,絕對不可能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得想法子糊弄過去。
他轉(zhuǎn)過身來,笑得跟以往那樣陽光燦爛還欠揍,一步一步地湊近長寧。長寧忍不住后退,依照她的經(jīng)驗(yàn),這個時候陸湛絕對說不出什么好話來。
陸湛笑瞇瞇地說出了一句欠抽的話,“長寧,咱倆今天必須要住一頂帳篷了。要不,我抱著你一起睡?”
長寧怒吼一聲,附帶一腳,“滾!”
陸湛哈哈笑著躲開了。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陸湛就吃準(zhǔn)了長寧在漠沃部落里不敢拿他怎么樣,長寧在睡前又被他占了不少嘴上便宜,可要論說天底下還真沒有幾個能說得過陸湛的,長寧沒辦法,只能現(xiàn)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一筆一筆都默默記住,等端了漠沃部落,再秋后算賬一并收拾了。
陸湛說是這么說,但鋪床的時候還是讓長寧睡床,自己就在地上胡亂鋪了些東西準(zhǔn)備對付一晚。他還細(xì)心地把屏風(fēng)搬到了兩人中間免得長寧尷尬。
滅了燈后,帳篷里黑黑的一片,借著月光勉強(qiáng)能看見一些輪廓。在一片寂靜中,長寧能感受到陸湛清淺綿長的呼吸,慢慢地,兩人都睡著了。
在漠沃的第一夜,注定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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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又做夢了,跟以往還不太一樣。
“嘩——”一桶冷水毫不留情地澆在長寧臉上,昏過去的她慢慢轉(zhuǎn)醒。
那是在幽州,她十五歲的時候,她因?yàn)閲?yán)苛的訓(xùn)練體力不支,暈過去了。跟在身邊看著的祭徒立馬提了冷水過來,面無表情地澆在她的臉上。
因?yàn)槔渌拇碳らL寧打了個寒戰(zhàn),雖然筋疲力盡,但她還是堅(jiān)持從地上爬起來。
她剛起來,旁邊一直教她武功的女祭徒厲聲喝道:“愣著干什么?把劍撿起來接著練!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不準(zhǔn)停!”
長寧頂著一頭亂發(fā),累得一根手指頭都不想抬起,可是她沒有回嘴,冷漠地緩緩撿起地上的劍。周圍所有人表情麻木,對這種場景已經(jīng)司空見慣——這不是第一次,未來也絕對不是最后一次。
“接著練!”一直教她的女祭徒又喊了一聲。
長寧把劍握緊,眼里的疲憊一掃而空,眼神變得狠厲而戒備。
因?yàn)樗媲坝袆倓偙粻縼淼奈沽怂幍乃幦?。商絳羽專門挑了這種藥人來陪她練習(xí),他們力大無窮,也不怕疼,稍有不慎就會被他們撕成粉碎,長寧再累也要盡力打起精神。
幽州的五年,她就是這么過來的。日復(fù)一日機(jī)械地訓(xùn)練,受傷從不間斷,稍有不慎就能丟了性命。除了蘭嫣和梅若以外,所有人都麻木得像木頭,像空氣,偌大的府宅竟像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睡在榻上的長寧緊皺著眉,手死死抓著被子,仿佛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畫面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了一個長寧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陽光很好,天氣晴朗。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一棵樹下對著長寧笑,笑得很開心很溫暖,長寧也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長寧走近了,畫面還是不太清晰,但是她認(rèn)出來了,那個男子是陸湛。陸湛見她離得更近,笑得越發(fā)柔和。
長寧努力要走到那棵樹底下去見他,可就是走不過去。
就在長寧著急的時候,陽光不見了,樹也不見了,周圍變得陰森森的。
背后突然有聲音傳來,長寧匆忙轉(zhuǎn)身一看,是商絳羽。
長寧嚇得瞪大了眼睛。
其實(shí)她也看不清商絳羽的面容,只能憑借那一身黑紅繡著大朵曼珠沙華的袍子還有她那紅得刺目的眼線才能認(rèn)出她。
她拿著一把弓,手里已經(jīng)搭上了一支箭??尚Φ氖牵L弓甚至是箭身都掛著曼珠沙華。
商絳羽的臉上突然露出獰笑,手上一個脫力箭立馬飛了出去,長寧費(fèi)力看著,那劍竟然直接射中了陸湛的心窩!
笑吟吟的陸湛倒下去了,長寧慌忙奔向他。
“不,不要,陸湛......”
“長寧,長寧!醒醒,快醒醒?!?p> 睡在榻上的長寧猛地睜開了眼睛,一眼就看見陸湛坐在床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剛剛她是被他搖醒的。
長寧費(fèi)力睜開朦朧的眼睛,看清了陸湛。
陸湛頭發(fā)松散,眼神惺忪,應(yīng)該是剛剛被她吵醒,臉上還有一絲憔悴。
看見安然無恙的陸湛,迷迷糊糊的長寧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還好是夢,他好端端的。
剛剛醒來,長寧說不出來話。陸湛伸手扶著她靠在枕頭上,又摸索著點(diǎn)上了燈,給她倒了杯水。
“做噩夢了?”陸湛在長寧喝水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問道。
長寧端著水杯的手一僵,勉強(qiáng)笑了笑,“對不起啊,吵到你了,你去睡吧?!?p> 陸湛自然地接過水杯問她:“長寧,你是不是總睡不好?”
長寧一愣,帶著疑惑看向他,還有些心虛。
陸湛嘆了口氣,道:“還記得那天在客棧嗎?我就是聽到你說夢話,才過去找你的?!?p> 長寧眼睛躲閃了一下,同時心里一種溫暖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原來,那天他是知道她做噩夢睡不著覺,特意拉著她烤雞陪著她的?
長寧輕輕掀起唇角,心里很高興。
陸湛皺著眉接著問道:“你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長寧知道瞞不住他,乖乖回答道:“自從五年前我去了幽州,就時不時會做噩夢,回帝京以后更頻繁了?!?p> 陸湛咬了咬唇,猜測她是因?yàn)榧页鹞磮笥辛诵哪Р艜绱?,安慰道:“我明白了,回去以后我多給你尋一些安神的藥物,讓你晚上能睡好?!?p> 長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陸湛笑著又問她:“我剛剛,可聽見你喊我的名字了,怎么,夢到我了?”
長寧被他說中,心里頓時爬上一絲羞惱,可嘴上半點(diǎn)不吃虧,嘴硬道:“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陸湛促狹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這小家伙看棚頂看被子就是不看他的眼睛,知道自己說中了她害羞,心里一陣大樂。再看她那跟平時截然不同的可愛模樣,沒忍住笑出了聲。
“哈哈?!?p> 聽他這么一笑,長寧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猜中了,又羞又氣地兇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p> 陸湛哄著她道:“好好好,不笑。我們長寧不讓笑我就不笑。”
長寧賞了他一個新鮮出爐的白眼,不理他油嘴滑舌。
“好啦,不逗你了??焖?。”
陸湛聲音溫柔,扶著長寧慢慢躺下,又給她蓋上被子還掖了被角。
整個過程長寧一直在看著他?;蛟S是因?yàn)樨瑝粜褋?,也或許是因?yàn)樯磉叺娜耸撬藭r長寧的眼睛里一點(diǎn)冷漠和防備都沒有,就那么直率地看著他,單純得就像一個孩子。陸湛心里一軟,柔聲道:“乖,睡個好覺。”
長寧的纖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沒有說話。
陸湛安頓好她,起身回到屏風(fēng)的另一邊躺下睡覺。
被長寧這么一折騰,陸湛的困意也沒了,只能就那么一直躺著等待睡意再次襲來。
沒過多久,陸湛聽到長寧翻了一次身。陸湛當(dāng)她跟他一樣,現(xiàn)在精神還有些足。
又過了一會兒,長寧又翻了一次身,陸湛也沒太在意。
直到陸湛都要困了,期間長寧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在陸湛困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長寧竟然還在翻身沒睡著。陸湛突然睜大了眼睛,躺不住了。
他掙扎著起來走到長寧床邊,果然長寧真的睡不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睜得很大,清醒得很。
長寧看著他過來,臉上明顯有些高興??墒强吹疥懻克坌殊炷_步還有些輕浮的模樣,長寧咬了咬唇,有些愧疚。
“怎么了?”陸湛在她床下邊坐下,“做噩夢害怕睡不著了?”
這時女孩的脾氣本來是軟的,可骨子里的不服輸還在,接著嘴硬說:“怎么可能,我堂堂少祭司又不是三歲小孩,做了噩夢就不敢睡覺。我這會兒沒睡是因?yàn)槲揖窈茫恢??!?p> 陸湛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寵溺地笑著揭穿她,“倔強(qiáng)的小姑娘,明明就是怕的,還嘴硬呢?!?p> 長寧眨了眨靈動的大眼睛,抿著唇?jīng)]有說話。
陸湛唇邊的笑容更明顯了。困得忍不住趴在她的床邊,右手摸索著去拉她的手。
陸湛握著長寧的手時,長寧身子一顫。
陸湛懶洋洋地笑著,眼睛困得瞇成了一條縫,聲音也很小,慵慵懶懶的,“不怕,不怕,睡吧,我陪著你。”
說著他用了最后一點(diǎn)意志力有節(jié)奏地用手指摩擦著她的手背,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一直在這??蓻]過多久陸湛就頂不住周公他老人家的邀約,不知不覺睡著了。
就是睡著了沒了意識,他還是緊緊拉著長寧的手不放。
長寧還是沒有困意,可因?yàn)殛懻窟@只手,她安心了許多,覺得自己被前所未有的溫暖包圍著。長寧輕輕轉(zhuǎn)身看著他的睡顏。睡著的陸湛就像一個大男孩,沒有平時白天里的精致魅惑和不著調(diào),只是一個干凈又純粹的人。
長寧握著他的手,慢慢地,她也睡著了。
兩個人,兩只手,緊緊拉在一起,密切得誰也沒辦法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