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終日不分晝夜，沒有星斗，亦不見朗月，鬼火森森，連鼻尖的空氣也仿佛夾了腐尸的腥臭。
這是萬妖山是供天下妖物朝拜的圣地，是無數(shù)小妖夢寐以求的地方，這也是徐黑山的宮殿。
徐黑山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自己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山頭活了多久，也卜不出還將在此蟄伏多久。
“萬妖之王的尊榮?！毙旌谏捷p輕哼了一聲，誰人能明了這種寂寞？
萬把年彈指一揮間，身旁卻是個連說話的人都不曾有。
“妖王，有何吩咐？”修羅向前詢問。
“吃飯。”
“妖王您已得真身，辟五谷，餐風飲露即可果腹?！?p> “孤要下山，爾等不得跟隨?！?p> “屬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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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今夜是人間的上元節(jié)。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徐黑山站在樓閣之上遠遠瞧見凡人的熱鬧嬉戲，心中仍是生不出一絲暖意。
徐黑山漫無目的的走著，忽然有個幼童捏著一串糖葫蘆撞在了他的身上，弄臟了他的衣服。
手起刀落他并沒有有半分猶豫，如今能成為今日的萬妖之王，腳下壘著的不是別的，正是森森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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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日……
“啟稟妖王山下只樹妖，說備了重禮求見?！?p> “不見?！?p> 徐黑山身為萬妖之王，每日求見之妖千千萬，他若是個個都見上一見，便是有十個分身也忙不過來。
“屬下這就去打發(fā)了她。”
一個人壽與天齊，總是要尋些事來做，否則這漫長的歲月該如何熬過去，心中有一問，長命究竟是獎賞還是懲罰。
好在這些年徐黑山特別嗜睡，偶爾做二三夢，卻比醒著時快活，因而睡覺成了他最愛用來打發(fā)時間的事情。
夢中是一片混沌，仿佛天地初開時那般暗無天日，有時又會是殘暴的殺戮，他踩著一個個鮮血淋漓的人頭，最終攀上了巔峰，可今日的夢里卻祥和得有些古怪。
“公子為何皺著眉頭，是否有心事？我為公子說一則故事罷，公子聽后肯定能開懷的。”
行到林子盡頭竟是幾幢木屋，還有一名白衣女子溫言細語的同他說話。
“從前有一名商人販狗要價千兩，有人來問‘老板，你的狗為何賣得這樣貴？＇你猜商人如何回答的？”
徐黑山認真聽著，猜不出她賣的關子，只能搖搖頭。
“老板，趾高氣昂的說，‘如何賣得貴？你先看著’，說罷，他便轉(zhuǎn)身對著狗兒們問話?！c水加上三橫一豎不出頭念什么，不許想，快說’狗兒們答曰‘汪’?！蹦桥虞笭栆恍Α?p> 她本是為他講笑話解憂愁，不料自己卻先笑出了聲，徐黑山在夢中瞧不真切她的形容，不過料想應當是個容貌出眾的。
徐黑山想同她說些什么，夢卻散了。
徐黑山記了起來，自己喜好睡覺除了能打發(fā)時間外，近些年總有位白衣女子時常入他夢中，同他說話。
而他，也愿意與她呆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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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今日徐黑山來了興致打算下山曬曬月光。
這處即是不歸林，人煙罕跡，雜草叢生，妖物橫行，其實百年前它還有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后來卻因為，來此砍柴狩獵或是旅途路過的人全數(shù)有去無回。
于是，傳聞愈發(fā)詭異，最后卻成了一處禁地。再沒有凡人敢來此地，山中有吃人的妖怪的事不脛而走。
徐黑山自然知道，百年前那些人是如何消失的？他的護衛(wèi)荒火墮魔，一夜間吃掉了數(shù)百人的精魄，更修成了絕世魔功
殘暴嗜血，殺人如麻，妖類也不放過，徐黑山與他便是在這不歸林中大戰(zhàn)了三百個日夜，最終將他魂魄打散。
而徐黑山經(jīng)此一役也身負重傷，時至今日，每到月圓之夜，胸腹處仍是疼痛的火急火燎。
往事如走馬燈一般在腦中過了一遍，徐黑山正打算離去，卻聽到叢林中傳來動靜。
“臭樹妖，修為如此薄弱，還敢遷居于萬妖山下的不歸林，不怕老子以你為食，吃掉你嗎？”
“我……我是妖王殿下的侍婢，你若是吃了我，妖王不會放過你的。”
“放屁，妖王殿下什么時候收了一只女娃娃當侍婢？今日老子便將你活剝吃下?！?p> “救命啊——?。 ?p> 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徐黑山不愿多管這些閑事，轉(zhuǎn)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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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已是五百年……
聽聞這些連山下的不歸林出了一位小首腦，法力高強，也不恃強凌弱很得妖心。
“啟稟妖王，山下的樹妖，遣人送了一壇桃花釀?！?p> 不歸林的小首腦，正是當年求見徐黑山的小樹妖綠蘿，她倒是鍥而不舍，年年奉上自個兒新釀的蜜酒。
偶爾還會附上幾行小字，每每徐黑山下山途徑不歸林，她也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總會奔來阿諛奉承一番。
雖然徐黑山惜字如金，她卻是個活潑的，小嘴兒沒有一刻空閑，恨不得把所有的見聞都講給他聽。
今日他不得不親自下山一遭，前些時日夢中的那位白衣女子忽然渾身浴血，徐黑山驚醒后便起了一卦。
卦上所言，那位在夢中伴了幾百年的女子原是九重天上夢婆婆的侍女，掌管人間所有的夢境，如今下凡歷劫，卻被妖怪所害。
卦象上觸目的那四個血字，他無法不介懷——魂飛魄散。
徐黑山依照卦面所指示來到不歸林。
“你這個小偷，偷我的酒！”綠蘿跑了過來對著空氣罵道。
“妖王殿下，您在這兒曬太陽嗎？有沒有見到一只小松鼠？它偷了我的酒，可追到這里卻不見了”
“對了，今年的桃花釀收到了嗎？這次我兌了四季的雨水格外的香甜呢。”
徐黑山?jīng)]有心情聽她絮叨，立即放出神思，打算把整個不歸林都翻找一遍，一旁的綠籮也頓時噤了聲。
神思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相傳只有修煉至巔峰的人，才能得到一兩根，而徐黑山席地而坐，神思四散，千萬條的架勢，實在叫人嘆服。
徐黑山正忙著眼閉眼搜羅，而這邊綠蘿一邊驚嘆，一邊也不忘偷她美酒的松鼠，眼角余光恰好瞧見松鼠的尾巴。
她想也未想，便祭出一記法術打了出去。
“啊——”傳來一聲驚嘆。
“怎么會這樣……怎會是個姑娘？”綠蘿呆在那兒驚慌失措。
是她，夢里面雖是個模糊的影象，他卻記得是她的身形。
徐黑山攬住奄奄一息的白衣女子，肉體凡胎受此一擊，只怕煙消玉隕不過是頃刻間的事情。
再耽誤不得，徐黑山抱住白夜女子一瞬間便回到了萬妖山。
而他卻全然忘了身后怔怔站著的樹妖綠蘿，她拼命的抹掉了面上的淚珠，臉頰卻被蹭得通紅，卻曉不得為何止不住。
綠蘿從前不知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妖王，這是……凡人？”修羅有些疑惑。
“速速去取聚魂燈?！?p> “妖王，聚魂燈聚魂不散，但施術之人消耗巨大，殿下舊傷未愈，如今強行施法……”修羅緊張的看向徐黑山。
“修羅聽令，且拿續(xù)魂燈來此?！?p> “屬下遵命?！?p> 徐黑山甚少擁有過激的情緒，而這一次應著白衣女子負傷的暴怒與驚慌讓他有些后怕。
他是妖族的首領，這么多年來天魔兩族不敢擾亂妖族，多半是因為他的緣故，忌憚他的戰(zhàn)力，忌憚他的無敵。
而一個無敵的人怎生出一根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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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妖王?！甭櫺≠灰姷叫旌谏絹砹藨艘宦?。
“免禮，孤終究無力回天，保不住你的性命，卻好歹留住了你的魂魄，不至于魂飛魄散?！?p> “妖王不可自責，小倩自知命中有此一劫，如今還能存活在這世間，已是很感激了。”
“小倩有一事相詢……大約還是受創(chuàng)，很多從前的事情都記得不甚清楚，不過總感覺到大王于小倩十分熟識。”
“我們……從前是不是相識？”
“你曾是天上織夢的仙子，入過幾回我的夢中?！?p> 徐黑山一本正經(jīng)如實說道，她卻聽得面紅耳赤，在她的認知里，女子入夢乃是有情人之間親密的情話。
而他卻如此堂而皇之地說出且毫不自知。
“我……我入過你的……不是，我從前是天上的仙女？”
“你是九重天上的仙女，我是妖界的領主，對天上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并不是知道你的從前過往。”
“我越聽越糊涂了……”
“無妨，你現(xiàn)在乃一縷孤魂，受不住萬妖山的戾氣，我已命不歸林的綠蘿照料你，你即刻便下山去罷?！?p> 她欲言又止，又巧了他一眼，才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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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來萬妖節(jié)，所有的妖怪傾巢而出，慶賀節(jié)日，身為妖王的徐黑山自然也得盛裝出席。
如往常般，萬妖節(jié)設在不歸林深處的一座廢棄的廟宇中。
徐黑山行了一路，有只小妖也跟了一路，不過不敢上前，混跡在妖群中偷偷摸摸瞧了他一兩眼。
這些把戲徐黑山自然知道，卻又佯裝不知，說來自她打傷了小倩后，便甚少來煩擾他，連桃花釀也不送了。
徐黑山不覺勾了嘴角，妖不可貌相，瞧著模樣溫和，竟是個烈性子。
行至會場，徐黑山胸腹傳來劇痛，怎能忘掉今也乃是月圓，他強撐著主持完法典，下臺后額間隱有一層薄汗。
“妖王是否身體不適？”修羅關切問道。
徐黑山正欲答話，修羅卻驀地舉起手中的利劍向他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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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你周身法力已被封住，莫要再掙扎了?！?p> 驚詫在徐黑山眼中不過出現(xiàn)一瞬就化作煙灰，他合上眼不再看她。
“想不到堂堂萬妖之王竟動了凡心，若不是小倩廢了你三成功力，我自問并沒有這番本事將你拿住”
“你并非修羅?！?p> “在下燕赤霞乃是太白門下道徒，驅(qū)除妖魔捍衛(wèi)人間正道。”
徐黑山冷哼一聲，復又看向一直默默的聶小倩。
“幾千年來，你故意入我夢中便是為著今日？”
徐黑山神色平靜，臉色慘白，襯得唇邊的血漬愈發(fā)醒目。聶小倩在他平靜的注目下竟有幾分慌亂。
“我只是奉命行事，天魔兩界已是盟友，妖族必須要鏟除，而你便是首當其沖的禍害?！?p> “同他說那么多做甚，明日便押他上天庭正法?！?p> “你……”聶小倩看著徐黑山說不出話來。
“你可還有何愿望？”
“一愿來生無夢，二愿此夢無你?！?p> “……”
從始至終徐黑山都未曾抬眼瞧她。
“我……對不起?！?p> 徐黑山原身本是一塊石頭，百萬年的修煉，竟為石頭修煉出一幅心腸來，他不禁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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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審判……
“妖王徐黑山爾可知罪，縱妖為禍，殘害凡人，樁樁件件都乃重罪，便是判你個元神俱滅也不為過”
“但你若將妖脈交出，吾可法外容情，留爾一具全尸。”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妖脈乃妖界之根本，若交給你們，萬妖只有一條死路?！?p> “好一個有心有意。來人，將他帶去誅仙臺，即刻行刑?！?p> “且慢。”
“上仙，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倩這些年來入他夢中與他相處，他并非十惡不赦，小倩斗膽請上仙開恩。”
“聶小倩，你位列仙班，卻仙心蒙塵，今日竟為一只妖孽斗膽犯上，爾可知罪？”
“不……為仙者當慈悲普渡，不論是神仙凡人妖魔鬼怪，皆在眾生之內(nèi)，上仙何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聶小倩驚慌道。
“大膽！司夢小侍聶小倩觸犯神威，心生妖意，將她拿下?！碧煲粽鹋?。
聶小倩退至徐黑山的身旁，悄悄往他手中遞了一枚丹藥。
“是回轉(zhuǎn)丹，你信我……”
她后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已被天兵制住，那一寸傷痕深可見骨，而她卻不管不顧死死把他望著。
眼中那份濃得解不開的愁緒令徐黑山有些迷惑，設下陷阱害他的是她，臨危不顧救他的還是她。
她今日較與往昔大不相同，仿若多了些生氣。
不容躊躇，徐黑山?jīng)Q議最后信她一次。
果然徐黑山吞下藥丸的那一瞬妖力變得到釋放，區(qū)區(qū)幾百天將豈能將他擒住。
瞬時便化作一道微光回了萬妖山。
徐黑山為人孤傲，對于修羅的背叛到底是不甚在意，而令他真正介懷的只有一樁事。
她為何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