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九重宮闕,重重大門緊閉。究其根本,大約是今日前往剿魔的天蓬元帥大勝而歸。
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天蓬元帥以一桿梅花槍直搗魔族巢穴,傷其根本,更是手刃魔族首領(lǐng),不可謂不勇。
但天庭這幫白胡子白眉毛白衣飄飄的神仙為何要緊閉大門,屏息斂聲,如臨大敵。
在瑤池邊聚集著一眾神仙。德高望重的太白金星發(fā)言了:“天蓬元帥……此人口舌之毒辣僅我平生所見。諸位仙友關(guān)門閉戶也無不道理?!?p> 嫦娥打趣道:太白爺爺莫不是老糊涂了?逢春哥哥直言不諱,不畏強權(quán),此番又拿下魔族,是真正的大英雄?!闭f罷嫦娥便徑直走了。
吳子修見嫦娥離開便急忙追了上去,連忙說道:“嫦娥妹妹等等在下,天界第一美男子又如何?莫叫一副臭皮囊欺瞞了?!?p> 天界第一美男子。
玉面修羅是魔界那群女魔頭贈予朱逢春的名號,他當時緊了眉頭,好半天緩緩才吐出一句:“何棄療……”
副將在一旁問道:“元帥何出此言……”
“本座將她們統(tǒng)領(lǐng)頭顱砍下,她們卻反過來恭維本座,這不是腦子有毛病么?”他說道。
“……元帥說的是”副將有些無語。
剛到南天門便看見嫦娥飛奔過來,說:“恭賀逢春哥哥旗開得勝,凱旋歸來?!?p> 這位便是凡間那些庸人筆下“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奔月仙子嫦娥,猜想此詩的意境應是十分寂寥的。再看眼前這位紅衣刺眼的女子,他扶額遠望,一瞬后打算繞開她。
“逢春哥哥……是嫦娥說錯話了嗎?你為何是那個表情?!?p> “……”
“逢春哥哥……嫦娥日日盼著你回來……你一句話都不愿與我說么?”
“……”
“逢春哥哥……”嫦娥哀求。
“其一本座這幅表情,可以用嫌棄二字概括;
其二本座雖喜各類花卉的芬香,但你這般將七十二種花香附在身上,委實熏得人頭疼,百花仙子不罵你嗎?
其三本座這幾日見血太多,你這身紅衣讓本座覺得心累。
其四……”
“天蓬你莫要欺人太甚,嫦娥她如此折磨自己,不過是為了博你一笑,你卻這般奚落她,實在令人不恥?!眳亲有薮驍嗔怂脑?。
這個滿面正義的少年郎叫吳子修,追隨嫦娥上窮碧落下黃泉,心尖上的人卻遭朱逢春如此挖苦,真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少年郎比較年少,難免年幼無知。不曉得自己惹得是哪尊大神。朱逢春斜撇了他一眼,輕啟檀口:”本座可曾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博我笑顏?”
我……我心中喜歡逢春哥哥,自然愿意時常見到逢春哥哥的笑顏,吳子修你莫再與逢春哥哥頂撞了。”嫦娥輕呵。
“我……”吳子修一時語塞。
“吳子修……還真是人如其名。”朱逢春冷笑。
“你什么意思?”吳子修反問。
朱逢春懶得同他多說,理了理衣袍邊往前邁步邊冷哼一句:“不知羞。”
天帝大宴慶祝天蓬元帥誅魔勝利而歸。
天蓬為帥,討伐妖魔,破其圍堵,以三千將士斬敵五萬。
浩浩功績,朗朗乾坤,今日設宴,為紅塵萬丈叩謝天蓬。
他聽著天宮一字一句念得鏗鏘有力,不禁冷笑了一聲。三千將士斬敵五萬,他可知這區(qū)區(qū)八個字的艱辛?
天帝忌諱他功高震主并非三五時日,這世上若真有人盼著他灰飛煙滅……可惜,這五萬魔軍他斷然沒放在眼中。
一步一步走得懶散,上座的天帝臉色愈發(fā)青紫。他愈是開懷。
“朱卿家如此怠慢,可是對賞賜不滿?”天帝不悅。
“豈敢不滿?!敝旆甏亨托?。”
“愛卿,有話直言即可,你乃我九霄天庭第一尊戰(zhàn)神,是萬萬委屈不得的?!碧斓垭[忍。
朱逢春忍不住將面上那則冷笑擴得更大,真是好大一頂帽子。
太白金星終于看不下去了,說:“老臣斗膽,即使天蓬戰(zhàn)功顯著,也萬不可廢了禮數(shù)。自他踏入殿前,就不曾向天帝拜上一拜,此等行為……”
“本座率三千將士深入魔窟之時,爾等且在這九霄天庭飲酒作樂……魔軍五萬之多,本座前前后后一百四十九道傳音請?zhí)焱ピ鲈?。一百四十九道,呵呵,一道回音都不曾有……”朱逢春閉了閉眼,“本座與眾將士身陷囫圇,舉步維艱,拋頭顱灑熱血之時?!敝旆甏涵h(huán)顧在場眾仙?!盃柕扔衷谛猩躏L雅之事。”
“……”眾仙皆沉默。
“一樁歸一樁,此番你枉顧君臣之禮,便是大不敬!”太白金星自知理虧便繞開話題。
朱逢春冷冷望一眼太白金星,大約是被他周身氣勢所折,竟不敢與他對目。
“本座在魔窟曾苦中作樂,寫了一篇詩賦,今日一瞧,倒是與太白你相稱,便贈給你了,你且聽好?!敝旆甏和nD了一下說道,“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白……”
“你!還望帝君為老臣做主,他分明是諷我腹中無墨,自恃清高,指手畫腳!”太白金星氣憤。
“嘖嘖……本座先前還以為太白聽不懂的,倒是還低估了你,失禮失禮?!敝旆甏恒紤械?。
“你……”太白金星勃然大怒。
“夠了!”天帝看不下去了,于是呵道?!敖袢赵O宴是為慶祝天蓬凱旋而歸,王母特地送來幾顆蟠桃助興,二位莫在爭執(zhí)壞了興致?!?p> 天帝轉(zhuǎn)頭看向朱逢春說道:“朱愛卿乃重功之臣,有何不滿大可說出來。”
“微臣不求賞賜,但求天帝以祭天來度化此次犧牲的將士?!敝旆甏豪溲矍浦斓蹥獾冒l(fā)青的面色。自然曉得,天祭是何等的大禮。九霄天庭上且僅有一位享得這份殊榮。
享有這份殊榮的便是眼前這位滿身怒意卻又發(fā)作不得的尊貴無比的天帝陛下。
“呵,準了?!碧斓蹘缀跏且е例X說出來的。
“謝過陛下,微臣身子不適,先行告退?!敝旆甏盒卸Y。他全然不顧天帝眼中的森然恨意與眾仙家的驚詫。轉(zhuǎn)身,掀袍,離去。
這一場為他而設的宴席,最終因他的離去而早早收場。天帝的顏面被掃得一干二凈。
對月舉杯仰頭一飲而盡。天庭那幫個個滿嘴仁義,說是心系蒼生,心中攥著大愛卻令他三番兩次前往魔族絞魔,當真可笑。在他看來,妖魔鬼怪也是有血有肉的,他出戰(zhàn)魔族,大大小小七十二場戰(zhàn)役,哪怕人人懼他威名,卻仍手握兵刃戰(zhàn)至身亡。錚錚鐵骨當是如此。
他嘆了口氣,莊重得將杯中酒水倒入土地之中以作慰藉。
嫦娥從背后竄了出來:“咦?不是身子不適嗎?怎么躲在這兒獨自飲酒?”
遠遠地便嗅到了她一身還未散去的百花香味,也不知這位月中仙子究竟看中他什么,追著他數(shù)百年,趕不走,罵不跑。他不禁輕笑出聲。
“逢春哥哥,你笑什么?”嫦娥有些臉紅。
“想笑便就笑了?!?p>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在他身旁坐下。
“逢春哥哥,嫦娥覺得你今日在宴席上那樣與天帝對峙不大好……”
“如何不好?不用同他們虛與委蛇。哪一點哪一處是個不好?”朱逢春不屑道。
“不,天蓬哥哥你誤會了,嫦娥擔心天帝會記恨你?!?p> 記恨他?他抿嘴笑了笑,只怕早就記恨上了。轉(zhuǎn)而看嫦娥一眼,她面色有些發(fā)紅,慌慌張張避開他的注目。
“嫦娥,本座問你。仙凡有別,別的正是七情六欲,佛陀曾說,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乃人間七苦。你既登仙自是曉得動凡心的下場。”他淡然離開視線,“你又為何喜歡我?”
她先是一愣,繼而頂著一張燒紅的臉,目光熠熠地把他看住,那副誠懇的模樣讓他有幾分驚訝。
“你與別的仙人不一樣,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的模樣,你的舉止,都是我喜歡的樣子……不!逢春哥哥什么模樣我都喜歡的。”說到這兒她聲音漸低,“嫦娥不敢癡心妄想,只是這樣坐在逢春哥哥旁已是天賜?!?p> 他聽著她顛三倒四地在她耳畔呢喃,方才喝的酒倒是有些上頭了,此酒喚作“大夢三生”,即便是仙人也等閑不敢沾染的,相傳若是修為不夠,勢必要醉上千年的。
他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了過去,難為嫦娥仍漲紅了臉同他一字一句傾述衷腸。
“為何喜歡你……因為你便是你呀……全天下獨一無二……再也尋不出來第二個的朱逢春……”嫦娥似是對他述說又似是不是。
整整一壇“大夢三生”只叫他睡上一月。這一日他忽從夢中醒來,就有侍衛(wèi)向前奏報,說是天帝急詔。他將衣袖上最后一道褶子撫平,勾唇冷笑一聲。
那一日他將帝君的臉面摔得粉碎,這口惡氣他指定是吞不下的。果不其然,自他踏入大殿開始,眾仙家如臨大敵死死盯住他。
他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
“帝君仁慈,嫦娥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求帝君饒過她這一回”吳子修在帝君旁苦苦哀求。
“放肆!區(qū)區(qū)地仙也敢擅闖云霄殿。嫦娥是罪有應得,私動凡心,論罪當誅,帝君要剃她仙骨也是和乎法度。再則…”太白金星拘謹?shù)厍埔谎劬彶阶邅淼闹旆甏海八T的可是九重天上的第一尊戰(zhàn)神?!?p> “不……嫦娥已被帝君釘在誅仙柱上三十個日夜,她已經(jīng)知錯了,求帝君法外開恩?!?p> “你怎的如此頑固不化,她灌天蓬元帥喝下‘大夢三生’,又說了那一番情話,便是起了歹意!”太白金星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歹意?她一個姑娘家,又只是地仙,又如何對本座…正如你所言,九重天上第一尊戰(zhàn)神生出歹意?”朱逢春插嘴。
他擲地有聲,雖然語調(diào)過于慵懶,卻仍噎得太白金星說不出話來。
“愛卿來得正好,本君定會還你一個公道。”天帝關(guān)懷地說。
“微臣不明白帝君的意思。”
“嫦娥灌你酒水欲行那茍且之事,敗壞天庭法紀,是也不是?”說到這天帝陡然轉(zhuǎn)了音調(diào),“還是說是愛卿自愿喝下那酒……”
天帝眸中那幾點幸災樂禍到?jīng)]能逃過他的眼睛。看來此番栽贓嫁禍他廢了不少心思。
“情之一字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帝君該不會因著幾句戲言就當真了罷。”朱逢春輕笑?!皼r且那壇酒也是自己喝下的,與旁人沒有干系。”
“元帥可是想清楚了,這酒當真是你自愿喝下的?”天帝輕笑。
朱逢春并不著急搭話,今日天帝興師動眾設下這個局,只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開脫出去。不論他答是或不是,都做實了淫丨亂天庭,枉顧法紀的罪責。好一個天帝陛下。
“承蒙天帝不棄,天蓬甘愿受罰?!?p> 眾仙家皆震驚。誰都料不到他自己主動跳入陷阱內(nèi)。甚至至始至終唇畔都噙著一記微笑。
“你……”天帝難以置信。
倒不是在意著樁莫須有的罪名,也并非顧忌嫦娥的生死。
天帝降罪,奪取他仙官位置,將他打入凡塵,毀仙骨,廢仙力,卻獨獨留下他的記憶。
當他跳入輪回鏡時,嫦娥哭得撕心裂肺,他當時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愛恨故,無憂亦無怖?!?p> 以三千之數(shù)對敵五萬,這一役雖大勝而歸,卻始終是艱難的,仙根耗損,左右活不過五載。
本想借“大夢三生”將這五年光陰醉了過去。卻不知是高估這酒還是低估了自己。不過短短一月便醒了過來。
他并不懼死,也無甚牽掛,正因如此才覺得唏噓?;盍诉@么久了,臨了前竟無一物可入眼難忘。
天帝欲除之而后快,索性遂了他的意愿,順帶救了一回嫦娥。
跌入輪回鏡內(nèi),他心中竟是從未有過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