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腳踝受傷,李鐵生不得不請假幾天。
這是自打他來到貨運站的第一次休息,也讓他終于從繁重的工作中暫時解脫出來。他拿著靈秀帶來的書,順著牽出線走到戰(zhàn)場之外,從一個小坡上下去,來到了一片小樹林。腳上的傷讓他沒法健步快走,只能慢慢地散步,而且還有些不易察覺的坡腳。李鐵生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舒緩片刻,這才才發(fā)現(xiàn),在這粗燥的石頭表面,已經(jīng)有了一些太陽的溫度。
前兩天,這個地方還是春寒料峭,就連初春的小雨都還帶著雪花。而今天,雨過天晴,林子里的空氣像是被雨水洗了一遍一樣,夾雜著新芽的香氣和泥土的腥味,讓人心曠神怡。李鐵生原本書來看書的,可現(xiàn)在,這股熟悉的氣息讓他不由地閉上雙眼,細細品味,好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記憶中,好像只有在自己老家村頭的草地上,才能嗅到這樣的氣息。
天空很久沒有這么藍了,一縷輕云飄在頭頂,如同一縷淡淡的青煙,外面裹著薄薄的霧氣,緩緩地飄動著。李鐵生似乎能感受到,白云飄動的方向,仿佛是自己當初來到這里時的方向,云朵的終點,或許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遠處群山延綿,山的頭頂上不知什么時候,披上了一層毛絨絨的綠意,盯著山頭看上一會兒,眼睛都能變得特別明亮、舒緩。
李鐵生又將視線移到了不遠處的鐵路上,陽光照射著鋼軌的踏面,反射出白色的光芒,這比他曾經(jīng)見過的所有的燈光都要亮。
忽然,一陣長鳴的汽笛,伴隨著鏗鏘的旋律,打破了此刻的寧靜。李鐵生知道,又有一列車皮要進站了。自己來這里這么些天,還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火車呢,他趕緊站起身,站在了鐵道邊上,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確認自己站在安全距離,然后朝著火車的聲音望去,果然,一臺蒸汽機車牽引著幾節(jié)篷車緩緩駛來,透過機車的駕駛室,李鐵生甚至能看到司機大致的模樣,他似乎是一位中年大叔,相貌很慈祥,年齡似乎與瀟灑叔相仿。
李鐵生感到很興奮,他不由地朝著火車招了招手,很快,機車又響了一聲汽笛,這聲汽笛短促而柔和,那是火車司機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而且不知為什么,李鐵生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司機師傅對自己的回應,這讓他感到十分地自豪。
火車越來越近,直到從他身邊緩緩通過,李鐵生第一次近距離仔細觀察到了“上游”1型蒸汽機車的樣子,不過那時候,他還叫不上這些車輛的名字。
李鐵生看到,這臺蒸汽機車烏黑而斑駁,深紅色的車輪在連桿的帶動下,驅(qū)動著整列貨車向前推進著,車頂?shù)臒焽枥飮姵龌疑臐L滾濃煙,車的兩側(cè)則噴著白色的水汽,一股一股的,就像喘著粗氣一樣。望著這臺看起來頗有年頭的機車,李鐵生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辛勤耕耘的老黃牛。
這里好像是一段上坡,車輪偶爾還會出現(xiàn)打滑,原本均勻的節(jié)奏會瞬間被打亂,讓一旁的李鐵生嚇了一跳。機車的駕駛室在正中間,車門敞開著,這讓李鐵生甚至有了一種跳上去看個究竟的沖動。在駕駛室的后面,掛著一個貨箱一樣的東西,上面裝著很多煤炭,后來李鐵生才知道,這也是蒸汽機車的一部分,叫做“煤水車”。
最讓李鐵生感到有趣的,是這列貨車的尾部,還掛著一節(jié)四四方方的,如同小房子一樣的車廂,它猛地看去有點像蒸汽機車的駕駛室,但是明顯要低矮得多,車廂后端的通過臺上,還站著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工人,雙手拿著紅色和綠色的小旗。李鐵生很喜歡這種小房子一樣的奇怪車廂,不過同樣地,他也叫不上名字,直到后來才知道,這個叫做“守車”。
很多年以后,當李鐵生來到鐵路展館,看著那些少年時期所見過的,遙遠而陳舊的展品,他總能回想起第一次仔細觀察火車時的情景,他記得,那是1995年的初春,自己在這座山溝里的貨運站工作,而中國鐵路,正在漸漸走向變革的前夜,只是,深處這西北荒涼的專用線小貨站的李鐵生,還沒有感受到這些。
列車走遠了,此時,李鐵生望著漸漸遠去的守車出神,忽然,他聽到靈秀那柔而脆亮的聲音:“鐵生!你咋在這?”
李鐵生朝靈秀招了招手:“我本來要在這兒看書,然后過來看火車?!?p> 靈秀提著籃子踩著草地走過來,邊走邊笑道:“火車有啥好看的,這玩意兒天天見,有啥稀奇的?”今天的靈秀,穿著一件淡灰色的大衣,里面是碎花白襯衫,顯得很活潑,細而淡的眉毛也使得她的活潑中透著幾分秀雅,這眉毛,像是被刻意整理過。
李鐵生若有所思,微微笑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個火車頭像是活的一樣,邊走邊喘著氣,看起來好累?!?p> 李鐵生的這番話,讓靈秀的笑容徹底蕩漾開來:“什么活的,那個火車是燒煤的,是老火車了,好多地方都不用了,現(xiàn)在人家用的都是燒柴油的內(nèi)燃機,還有電力機車呢。咱們這是條專用線,給那家廠子運貨的,外面的那條就是隴海線,可長可長了,那兒的火車頭全是電力機車?!?p> 李鐵生聽著這些陌生的名詞,臉上寫滿的驚訝與欽佩,“你懂的可真多?!?p> “你還沒吃午飯吧?快嘗嘗我娘做的肉夾饃,可香了!”靈秀一邊說著一邊從籃子里把肉夾饃拿了出來塞進李鐵生的手中。
李鐵生接過來,有些難為情:“你這幾天總是給我送吃的,還親自跑過來送,真的挺不好意思的?!?p> “饃涼了不脆,肉涼了糊嘴,你趕緊趁熱吃吧。”
“謝謝你啦,靈秀?!崩铊F生咬了下去,肉香在口中四溢:“真香!”
“我媽的手藝不錯吧!”
“嗯!”李鐵生一邊吃一邊說:“你給我送了這么多東西,我剛開工資了,等我腳好了,也給你買個禮物吧,不知道你想要啥?”
靈秀連連搖頭:“我啥都不缺,倒是你,都四月了,還穿著一身棉衣棉褲,得買一身新衣裳啦!”
新衣裳李鐵生有些舍不得買,他想把這錢攢著,等到腳好了就請假去趟外面,把這錢寄給父母,也得寫信告訴父母他在外面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必擔心他。
可是,靈秀說的也對,自打前幾天開始,干起活來身上的汗就不停的冒,冒的他都快沒力氣了,站里雖然發(fā)了工作服,但是里面也得有個貼身的衣裳,是得買一身新衣裳了。
“靈秀,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地方買衣裳便宜?”
“我知道。”靈秀想了想:“但是告訴你,你也不認識路,干脆咱們一起去吧。”
“怎么能總是麻煩你?”
“哎,不麻煩,你去了還能幫我拿東西呢!”
“行,那咱們是鎮(zhèn)上還是縣城?”
“去縣城干嘛?要去就去金城?!?p> “啊?買個衣服還專門跑一趟省城。”
“不是專門,剛好我那段最近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索性你跟我一起去咯?!?p> 最后,兩人一拍即合。
在腳傷好的差不多的時候,李鐵生跟瀟灑叔請假:“明天我要去金城買身衣服穿……和靈秀一起去?!?p> 瀟灑叔爽快的同意了,向以往那樣在絡腮胡子下面露出兩排白牙:“好呀,你身上的錢夠不夠用?不夠的話,先從我這里拿!”
“多謝你,瀟灑叔,不過我的錢夠用?!?p> 瀟灑叔點點頭:“不夠就張嘴說……對啦,你看著點靈秀,別讓她買什么電影明星的海報啦,家里都快貼滿了,還有磁帶!”
李鐵生笑了笑:“靈秀喜歡哪個演員?”
“黎明。也不知道那小子哪里帥,把我娃迷的不行,要我說那小子長的連個男子漢都算不上!”瀟灑叔對于靈秀追星一事感到非常不解:“你說她喜歡人家有什么用?人家也不給她錢,反而她還得花錢呢!”
“叔,現(xiàn)在年輕人就流行這個。”李鐵生憨聲憨氣地說。
“流行啥還不都得吃飯睡覺,這種東西有什么用嗎?”
李鐵生搖了搖頭:“時代不一樣啦,不像你們那時候連吃飽都成問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吃飽穿暖了,就開始追求精神生活啦!”
瀟灑叔哈哈大笑:“我是辯論不過你啦,看來還是你們年輕人能聊得來,這回去金城,你讓靈秀多帶你逛逛金城,不著急,天黑之前回來就行!”
靈秀一大早就在貨運站外的路邊等著李鐵生了,她身穿黑色毛料大衣,里面穿著粉色高領(lǐng)針織衫,下身是牛仔褲,黑皮鞋。一直都扎起來的長發(fā)今天并沒有扎,而是披在肩上,看起來時尚又端莊。
李鐵生跑過去,一身舊棉襖棉褲與靈秀站在一起,實在反差巨大,又相當別扭,這身衣服不僅舊,還因為工作出現(xiàn)了一些磨損,雖然不易察覺,但對于穿它的人來說,內(nèi)心卻是非常窘迫的。
李鐵生怕自己給靈秀丟臉,走路的時候刻意與靈秀拉開了距離。
“你這是干啥?怎么突然離我那么遠?”靈秀問。
李鐵生撓了撓頭:“我穿的這一身太破,怕讓你……”
還沒等李鐵生說完,靈秀就已經(jīng)湊到了他身邊:“我知道你穿著這身衣服怕給我丟人,但是我覺得挺光榮的?!?p> “為啥?”
靈秀的臉上泛起兩個小酒窩:“因為這衣服是勞動才搞成這樣,勞動最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