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沈知南與太后,又閑話家常了幾句,直至傍晚時分,盛寧遠過來定省,沈知南才借故身體不適,離開了慈寧宮。
走在回宮的長街上,沈知南抬頭,看著烏沉沉的天色,雖然驟雨已歇,但鉛云仍舊沒有散去,空氣也是窒息而壓抑。
拾歡走在沈知南身邊,小心翼翼的抬眸覷著沈知南的臉色,片刻,才怯聲怯氣道:“娘娘,咱們走錯路了。”
沈知南一怔,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拾歡,又看了一眼前方的路。
幽深靜謐的長街,遠遠看不到盡頭,兩側紅墻旁,已經點亮落地宮燈,一盞接著一盞,漫漫長長,似蜿蜒匍匐的火龍。
這條路,是去重華宮的。
沈知南沒有走錯。
只是,她因為懸梁,身子受損,太后下了懿旨,允許她身體恢復,再挪宮,所以現在仍住在未央宮。
沈知南低眸,唇角彎起笑意,道:“我現在身子大好,你吩咐宮人,明日便挪宮吧?!?p> 沈知南在未央宮只住了兩年,而重華宮,她住了八年,相較未央宮,重華宮的一草一木,她都無比熟悉。
何況,她已經不是皇后,就不應該鳩占鵲巢,再霸著位置不走。
拾歡點頭,又謹慎問了一句,“那娘娘,我們現在是去重華宮,還是回未央宮?”
重華宮很早就打掃好了,隨時可以住進去。
沈知南明眸一轉,沉吟了片刻,方道:“先回未央宮吧?!?p> 誰知剛一轉身,就看見愉妃的肩輿迎面而來。
愉妃坐在肩輿之上,以手支頤,側著身子,一派懶洋洋的模樣倚在輿邊,鬢邊的累絲步搖隨著肩輿的移動,微微顫動,點亮她嫵媚生姿的長眸。
沈知南看到她。
她亦看到了沈知南,嘴上立刻噙著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在經過沈知南身邊時,叫停了肩輿,居高臨下的看著沈知南,手指撥弄著鏤空鎏金鑲翠玉琉璃護甲,悠然道:“今日倒是奇了怪,竟然在這里遇到靜妃,靜妃不是素來愛熱鬧,不喜這宮中偏僻靜謐之所嗎?”
說罷,愉妃又裝作驟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一個慌亂的表情,還作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道:“你瞧我這記性,我都忘了,靜妃如今要住在重華宮,離冷宮,僅一步之遙呢,就是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了。”
愉妃在后宮眾妃嬪中,頗得盛寧遠寵愛,沈知南一直把她當眼中釘,肉中刺,只要逮住機會,就大加斥責,左右刁難。
如今沈知南驟然變成靜妃,與她平起平坐,甚至還不如她,她自然不會放過任何奚落,報復的機會。
可沈知南聽了這話,只是微微一笑,抬眸與愉妃對視一眼,不緊不慢道:“那有何妨,重華宮外,不是還有愉妃作伴嗎?我初來這僻靜之所,自然是有些許不適應的,不比愉妃,住了這么久,早已習慣于冷宮為伍?!?p> 愉妃所住的永和宮與重華宮比鄰而建,中間隔著冷宮。
若重華宮是僻靜冷清第一宮殿,那永和宮便是第二。
可在建造規(guī)模上,永和宮卻不如重華宮,甚至不如東西六宮任何一座宮所,是后宮里,最狹小,破敗的宮殿。
“你!”愉妃一下就坐直了身子,長眸帶著赤紅,怒視著沈知南。
愉妃在言語上未占到便宜,笑容頓時掛不住了,剛還笑得春風得意,媚眼如絲,如今臉色卻冷得像塊冰,不過很快,又恢復正常,撥了撥護甲上的琉璃珠,道:“是了,永和宮雖然僻靜冷清,但架不住圣上憐惜,時常邀本宮進建章宮作伴,倒也過得輕松自如,只是不知靜妃往后,會否如此……”
若是從前,沈知南聽了這話,定會要好好和愉妃撕扯一番。
可如今,她早就看開,何況愉妃現在得到的寵愛,跟將來會進宮的那位相比,不過爾爾,而且愉妃將來的下場,也不容樂觀。
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要經歷兩次喪子之痛,最后還因難產,血崩而亡……
想到這里,沈知南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憐憫的光芒,看著愉妃尖牙利齒的模樣,她只是含笑道:“圣上喜歡你,自然會待你好,旁人,怎能相比?!?p> 愉妃聽罷,微微一怔,她還在想著怎么反唇相譏,卻沒想到沈知南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完全不似過去尖酸刻薄,蠻不講理的模樣,倒讓她一時不知怎么接話了。
氣氛一時膠著住了。
幸好愉妃的近身侍婢昆玉是個千伶百俐的人,她立刻朝愉妃屈膝,道:“愉妃娘娘,小廚房還燉著桂圓銀耳百合羹呢,此刻應該好啦,若羹燉過了時辰,只怕就不好喝了?!?p> “是了,本宮倒把這個忘了,這羹,還是圣上特意囑咐燉的,還說今日要與本宮一同享用呢?!庇溴崦赖拈L眸看了沈知南一眼,“靜妃,本宮現下是真的不得空,就不陪你閑聊了?!?p> 沈知南臉上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毫無半分波瀾,目送完愉妃的肩輿離開,她與拾歡重新踏上回未央宮的路。
一路上,拾歡提著六角風燈在前面引路,而她,則在后面沉默的走著。
天色,已經完全暗淡下來。
夜空卻無星也無月,黑漆漆的,如一張巨大的黑幕,將所有光明隔絕。
冷風貼身而過,卷起沈知南的衣裙,也撫動她腰間系的兩塊晶瑩剔透的佩玉。
玉佩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長街,顯得格外突兀。
恰好一隊巡邏的侍衛(wèi)聽到,立刻尋聲過來,為首的還問了一句,“什么人?”
拾歡是新來的宮女,膽子很小,驟然聽了這威嚴一聲質問,嚇得僵在原地,身子也忍不住發(fā)抖。
倒是沈知南,從容從拾歡身后走出,看了為首的侍衛(wèi)一眼,道:“我是靜妃。”
那是個很年輕的侍衛(wèi),莫約十六七歲的年紀,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說話的時候卻喜歡壓著嗓子,讓聲音顯得低沉且滄桑。
他細看了沈知南兩眼才道:“靜妃娘娘,宵禁在即,還請趕快回宮?!?p> 紫禁城有很嚴明的宵禁時間,一旦到了時辰,若無要事,是不能出宮隨意走動的。
沈知南聽了,訕訕一笑,眸中閃過一絲愕然。
她沒想到,重華宮回未央宮的路,會這樣長,這樣遠,以至于走到快要宵禁時分,還未能走到。
不過,沒關系,很快就要走完了。
沈知南向那侍衛(wèi)道了一句“多謝提醒”,復又和拾歡繼續(xù)前行。
而那侍衛(wèi),卻沒有馬上帶人走開,而是一直看著沈知南纖瘦淡薄的身影,消失在紅墻拐角,唇角才揚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他身邊的侍衛(wèi)黃安泰見他這番情形,立即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提醒道:“蕭然,你看什么呢?那可是后宮娘娘,看多了,小心你的眼珠子!”
蕭然卻不以為然,收回目光,白了黃安泰一眼,“誰說我在看她!”
黃安泰聽了這話,立刻來了興趣,“難不成你是看中靜妃娘娘身邊的那個小宮女?”
大方臉的杜平也湊了上來,吐槽道:“那宮女,雞崽子似的,有什么好看的!”
“不對,我記得蕭然說過,他有個同鄉(xiāng)妹子,在宮里當差,不會就是那個小姑娘吧。”
“啊,那還是故人啊,我也記得,蕭然說過,他與同鄉(xiāng)妹子,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
“哈哈哈哈,看來我們蕭然,是找到故人了,莫不是再過得幾日,咱們哥幾個就要喝喜酒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心的調侃著。
“你們還有完沒完,再不走,我可就要向上頭打報告,讓你們每人都挨頓板子了!”
唯獨話中的主角,沒有絲毫興趣,擺擺手,打斷了話題,帶著他們,陷入更深的夜中巡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