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石地各自回到病房,我把手機充上電,在母親身邊坐下。
母親在和三號床的老紅軍聊天,聊得正開心。
我起身拿水壺去水房打水,順便幫老紅軍也打上。老紅軍的女婿在外面靠墻站著,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高高瘦瘦的,每次見他都頂著兩個黑眼圈,像營養(yǎng)不良的大熊貓。他戴著一副框有些歪的黑眼鏡,笑瞇瞇的小眼睛藏在眼鏡后面,說話總是很客氣。
“那是我媽的暖壺吧?謝謝你,我去打吧?!彼哌^來。
我把左手里的暖壺遞給他,腦袋里還在想湊錢的事。
水房里,只有我和他。
“不好意思啊,剛才你跟你朋友在樓道的話,我不小心聽到了。你是缺錢用嗎?缺多少?”他笑瞇瞇的問。
我不太愿意和不太熟的人講這種私密事。
我搖搖頭,“你聽錯了,是朋友的事。”
他忽然驚叫一聲,“啊,水滿了,別燙了手。”他跑過來幫忙擰上開水的水輪頭。
開水從水壺里溢出一點點,燙到我的左手虎口處,火煎火燎的,像被馬蜂蜇了一下。
他趕忙遞了一張冰冰涼的濕紙巾過來,“沒事吧?要不去找醫(yī)生上點燙傷藥吧?”
我隨意在T裇上擦擦手,“謝謝你啊,不用了,沒那么嚴重。”
他笑瞇瞇的追上來,忽然壓低聲音,“你需要用錢的話,就加我的微信,我可以幫你從網(wǎng)上借貸公司借款,不用求人。下款的話,我只收百分之十五的手續(xù)費。能分期還款,還款壓力很小。你要是應(yīng)急的話,是個不錯的選擇?!?p> 說完,他將一張名片塞到我手里,“我的手機號碼就是微信,需要借錢的話找我?!?p> 說實話,他的話里最吸引我的,只有一句話:不求人。
求人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最惡心的一件事。
我在新聞上見到很多這樣的例子,許多人以貸養(yǎng)貸,結(jié)果債務(wù)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后,被貸款公司的催債人員打爆手機通訊錄親友電話,綁起來動用死刑,被逼的跳樓跳海的都有。
太可怕。
我是一個還沒穩(wěn)定收入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萬一到時候我無法按時還款,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母親……想想后果,不堪設(shè)想。
算了,不能踩這個雷。
無論如何都不能。
我將他給我的名片,順手扔進了樓道里的垃圾桶。
回到病房,我給母親倒了一杯熱水,放了一片泡騰片進去。倏倏升起的密集的小氣泡中,大藥片瞬間消失殆盡,與熱水融為一體。杯子里散發(fā)出淡淡的橙子味。
那位老紅軍的女婿接了個電話匆匆離去。臨走前,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我在母親床邊坐下來,陪著母親和老紅軍聊天。
老紅軍在講當(dāng)年她們女衛(wèi)生隊里,女戰(zhàn)友們的戰(zhàn)地工作和婚姻生活。雖然已是八九十歲的高領(lǐng),但她講話依然有軍人的颯爽干練氣質(zhì)。
有一次母親對我講,如果她活到這個年齡,會不會也當(dāng)重姥姥呢?三世同堂,兒孫滿堂?我說,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
不能等了,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來不及,焦慮和害怕緊緊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必須現(xiàn)在就去找水尚流拿回母親的項鏈。
中午,趁著母親午休,我出了醫(yī)院,坐公交車去找水尚流。從郝閱的朋友圈得知,她今天跟水尚流在一個郁金香婚紗攝影拍攝基地補拍外景。我知道那里,那里原來訂的是我和水尚流拍婚紗照的地方。是我陪他去訂的。
在理工大學(xué)公交站轉(zhuǎn)西城公交車,又步行了三公里左右,輾轉(zhuǎn)來到那個郁金香花海基地。
有十幾對新人在這兒拍照,到處都很擁擠。
我轉(zhuǎn)了一大圈,終于在一個白色大風(fēng)車下面,找到了他們。
水尚流穿著一套白色的王子禮服。郝閱穿著一件藍白的洛麗塔風(fēng)格蓬蓬裙。眼前,水尚流與郝閱正坐在風(fēng)車下面的馬車上,四目相對,深情的親吻著對方。
這畫面多少讓我有點反胃。
郝閱脖子上戴著我母親的那條鏤空心形吊墜的金項鏈。她看見我,臉色大變,下意識的往衣服里塞了塞項鏈,借口去補妝,走開。
我攔住她,一句廢話不想多說,直奔主題,“我來拿項鏈?!?p> 郝閱一副弱柳不經(jīng)風(fēng)狀,無辜的驚恐的躲到水尚流的身后,裝模作樣的說:“楊楊,這是我的結(jié)婚項鏈,是我的彩禮中的一部分?!?p> “摘下來!這是我娘的!”我遞過去一張一萬塊錢的借據(jù)。“還款方式我列在上面,從下個月起,你每月會收到九百塊。其中五十塊是利息。一年還完。一年利息一共六百。比銀行高?!?p> “楊楊,你應(yīng)該知道的,已經(jīng)過了禮的東西,你拿回去對我們不吉利的?!焙麻喓退辛鲗α艘幌卵凵?。
“我只是分期還款把它買回來而已,也不行嗎?”我心頭的怒火在燒起來了。
不能否認,與曾經(jīng)相戀四年的未婚夫和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與他們這樣討價還價的對話,心里還是極其別扭的。很不舒服。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必須得冷漠、鎮(zhèn)靜的去面對這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別活的那么夢幻好不好?現(xiàn)實一點,一條項鏈嘛,再去買一條就好了啊。和你談了四年多,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種理想化,不切實際,磨磨唧唧。對我來說,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句號了,還來拿什么?我們?nèi)粘毯芫o,真沒工夫應(yīng)酬你,好嗎?楊大小姐?”
他一副忍無可忍、極其不耐煩的樣子。
“你看什么???你瞪著我干嘛?現(xiàn)實點,很多事情就是干凈利落一刀斬斷,該干嘛干嘛去。就像結(jié)婚,雖然我倆談了四年,但都是搭伙學(xué)習(xí)?,F(xiàn)在畢業(yè)了,入社會了,就是搭伙過日子。談戀愛的不一定要結(jié)婚。結(jié)婚的也不一定要談戀愛。你別再找這種借口來打擾我倆了,好嗎?拜托!幼稚到家了!”
“搭伙?”聽到這個詞,我是想揍人的。
“對,搭伙。你知道搭伙有個前提條件,就是條件和能力對等嗎?包括個人職業(yè)方向啊,想法啊,家庭現(xiàn)狀啊,雙方家長的健康狀況啊,等等?!?p> 郝閱提醒水尚流,“你扯遠了?!?p> “好,咱們來說這條項鏈。這條項鏈已經(jīng)是我的了,你有錢再去買一條就好了。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一面都不想?!?p> “有的東西對你來說就是個東西,對別人來說是無價之寶。算了,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些,我就問你,你怎么樣能把項鏈還給我?”
突然對他無話可說。沒有一句閑話、一個溫情的字,想對他說。
對這個人,從里到外,厭惡到頂點。
“怎么樣都不能?!彼f。
“那你就別想安心結(jié)婚、安心入職?!?p> “楊小楊,你就是這么令人反感,你知道嗎?總是這么幼稚,沖動,不成熟,感情用事。這幾年,我真是受夠你這個樣子了。你搞臭了我跟郝閱,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你認為我跟你還有可能?”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輕蔑。
郝閱依然輕聲細語,“楊楊,為了一條項鏈,不至于撕破臉大動干戈?!?p> 聽到她這么說,我只覺真的好笑。
“至于?!?p> 我反而冷淡下來。人一旦冷淡下來,腦子就會變得清醒許多。
“我只想拿回項鏈,多余的話實在不想說,況且,我跟你們也沒什么好說的。朋友,我們仨是絕對不可能做了,做仇人也沒必要。你倆不配。真的?!?p> “別這樣楊楊,我知道我們很對不起你???,你也知道,我們都是成年人,沒結(jié)婚前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的。你要是恨呢,就恨我一個人。千萬別恨他,別毀了他的前途?!?p> 她無辜柔弱的面龐,像外表美麗,口吐花蜜,卻長著毒刺的毒蜂。叫人不寒而栗。她摸摸自己的小腹,嘴角泛起幸福且滿足的笑?!霸谝粋€新生命面前,我們就不要吵啊鬧啊的了,你想要項鏈,我現(xiàn)在就摘下來給你好了?!?p> 她把手伸進蓬松卷起的頭發(fā)里,去摘脖子后面的項鏈扣。反復(fù)幾次,都沒摘下來。
水尚流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給!不摘!我買回來的東西從不退!”
“算了,我們好歹同學(xué)一場,朋友一場?!焙麻喿鲃菟﹂_他的手。
水尚流死不放手,“你當(dāng)我說話放屁呢?我說不給就不給!你說過什么都聽我的,你忘了?”
“楊楊的母親是我的干媽呀。楊楊說得對,干媽一直把大姐的禮物當(dāng)個寶,干媽現(xiàn)在病重,我們這樣做不太合適?!?p> 好一副虛情假意的嘴臉。她捏著摘下來的項鏈,朝我走過來。
多說無益,我已經(jīng)不想再聽他們唱雙簧。只想拿著母親的項鏈趕快回去,用牙膏和白酒洗洗,給母親戴上。
我伸手去接項鏈,卻眼見著她朝我倒過來,就像一座雷峰塔倒下來一樣,一條恐怖的陰影漸漸籠罩住我。隨即,她腳下有一顆圓溜溜的白石頭,咕嚕嚕嚕滾到郁金香花田旁邊。
隨著她“啊”一聲尖叫,項鏈飛出去,遠遠拋在路中央。此時,一輛白色轎車正好駛過來,眼見著它要將項鏈碾成碎末了。
這時,一輛自行車閃電一般疾馳而過,車子后座上一個藍T灰短褲的男人,趕在項鏈被碾壓前,飛速拾起了地上的碎項鏈。他的動作,十分迅捷。
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使我沒來及反應(yīng)。
自行車在我面前剎住。
騎車的是個身穿條紋T的短發(fā)女孩。她很抱歉的看著我。石地從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來,將破碎的項鏈倒在我的手心,說:“對不起,如果剛才也接住,就不會碎成這樣了?!?p> 望著水尚流抱著郝閱離去的背影,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很清楚的記得,大二秋季運動會上,也是這樣一個陽光刺眼的午后,我在一萬米長跑比賽上,右腳抽筋摔倒,他也是這樣抱著我去醫(yī)務(wù)室的。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我幻想著他這樣抱著我拍婚紗照,不存在意外和緊急事件,只是為了拍張簡單的公主抱婚紗照。沒想到,場景是這樣的場景,只是拍婚紗照的新娘不是我。
世事變遷之迅疾,如此而已。
臨上出租車前,水尚流站定,遠遠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狠狠的極其寒冷。
不論如何,我倒希望郝閱肚子里的那孩子沒事。
在陪伴母親住院的日子里,體會著疾病所帶來的恐懼和無助,以及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死亡的威脅。刷新了我對生命近距離的敬畏和認知。
樹葉掉了,下年春會再發(fā)芽。年復(fù)一年。直到樹死去。而人的生命,死去便沒有下年春。
這世上,沒有比生命更珍貴的。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