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收費站

　　凌晨兩點一刻。

　　拉赫瑪尼諾夫（Rachmaninov）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輕柔的樂聲從袖珍收音機里傳來。

　　遠處路面黑暗如睜不開眼的夢，沒有一輛車。

　　滬杭甬（上海-杭州-寧波）高速公路HZ管理處某收費站3號亭。

　　這是我在這個2.55平方的空間里工作的第1460天。我的音樂品味也已經(jīng)邁向作為一個愛好者的終極目標——古典。

　　四年前，我選擇來這里當一名收費員，是為了“還債”。

　　父親給了我自由，但我卻終沒拿出什么成績。他嘴上輕易不提，我心里還是很明白他非常想讓我進這個他們交通系統(tǒng)的新單位。

　　在已取消了事業(yè)單位所謂的“頂職”（①八十年代常見的職稱安排方式，符合條件的職工子女頂替父母的職位參加工作）之后，新成立的管理處成為父親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一個交通系統(tǒng)老職工的情懷，是讓他從農(nóng)村娃成長為一名機關(guān)干部的感恩，是對傳統(tǒng)“鐵飯碗”的由衷推崇……作為兩個兒子的父親，這才是正確務實的方向。何況高速公路是剛興起的朝陽產(chǎn)業(yè)，效益非常好。

　　此時的我已沒有反駁的籌碼，我接過了這跟“救命稻草”。

　　生活有時候很正經(jīng)，有時候卻很荒唐。從此我的人生變成截然不同的兩段，我成了聽話的兒子，一個本分的年輕人，進入單位墨守成規(guī)，成了我以前鄙視的那一類人。

　　我甘愿如此還有另一個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為了逃避——在另一個時空里封閉自己。尤其是經(jīng)歷了那些刻骨銘心又黯然收場的感情之后。

　　管理處在東郊，每天班車橫跨整個杭城去到那個周邊還滿是農(nóng)田的地方，它有個響亮的名字：御道村。但除了村口一家貨品奇缺、破敗的雜貨店，什么配套都沒有，前半年辦公場所和宿舍還是向當?shù)剞r(nóng)戶租的。

　　每天清晨從涂料剝落的民房宿舍里醒來，洗漱完畢進入擺著幾張小方桌、墻上掛著“福如東海”之類工藝牌匾的堂屋吃早點；然后再回到另一幢門口停著農(nóng)用三輪車、當做辦公樓的農(nóng)民房里向領(lǐng)導匯報工作……那場景有點魔幻，總感覺自己是在農(nóng)家樂里玩家家。

　　而工作的八小時才是真正的考驗。收費工作的特殊性讓小小的收費亭就像一個籠子，它讓你與世隔絕。三班倒的日子也會讓你有時空倒錯的幻覺——這都是我想要的。

　　但很快我就體驗到了想法與現(xiàn)實的差距。三班倒打斷了正常生活的作息，與人的生理習性相悖，我眼前浮現(xiàn)出珠江在化工廠時整天僵尸般的那張臉。難怪管理處的年輕人同單位的情侶特別多，解釋了我剛來時的疑慮——在外找對象確實有難度。

　　但同單位的情侶們也并非萬事大吉：如果倆人不是同班次，雖在一個單位，也會有整個月見不上幾面的情況發(fā)生。

　　我暗自擔憂，后悔來錯了地方。正當我以為管理處是個前所未有的“大坑”之時，我遇到了一個人，就像吃了魔藥一樣，我改變了想法。

　　她就是我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女朋友——朵兒。

　　**************

　　在這之前，雖然我的生命中與不少女孩有過交集，但都陰差陽錯，毫無結(jié)果。

　　我一度懷疑老天爺安排那些不能在一起的人與我相遇，是否是在讓我還前世的孽債，借此懲罰我；也曾想過可能這些都是考驗，目的是看我有否耐心等待最終那個對的人。

　　所以，當遇到朵兒，第二種想法頃刻占了上風，我再也不愿折騰，就此心甘情愿地安定了下來。

　　這事兒得感謝山姆。

　　因種種原因，正處于人生低谷的我，除了不分晝夜的工作，空余時間整天關(guān)在家里郁郁寡歡。

　　山姆很關(guān)心我——也可能他只想找個玩伴，但通常我會把一個人往好里想。他常拉我出入歌舞廳、旱冰場、游戲房等場所，連上夜班前的幾小時也不放過。還有模有樣地說這樣日子很快會過去，而時間能治愈一切。

　　因為沒有第二選項，我相信了。

　　有次山姆約了我和囡寶去寶石山下新開的歌廳唱歌，說女伴他包了。我覺得他是在吹牛，但很想去散散心，也想見見囡寶，就答應了。

　　然而，晚上神通廣大的他果真帶了三個年輕女孩來到了歌廳。

　　一個是他燙著爆炸頭的女朋友，另外兩個倒清純文靜。我和其中一個短發(fā)女孩比較投緣，男女對唱時很默契，問了她名字，她說叫朵兒。

　　另一長發(fā)女孩叫小鈺，囡寶很鐘意，能入他眼的女孩不多，可能殘酷的生活讓他開了竅。朵兒和小鈺住同一小區(qū)，我和囡寶后來又約她倆出來玩過幾次。

　　緣分天定，幾個月后，小鈺和囡寶斷了聯(lián)系，再后來山姆和爆炸頭也分了，我和朵兒卻好上了。

　　朵兒是我第一個以女朋友身份正式在父母面前亮相的人。

　　出乎意外，我們似乎都不被雙方家長看好。她頂住家里對我收費員這個職業(yè)頗有微詞的壓力跟我在一起；而這一邊母親也覺得我不靠譜，因為她比我小七歲——

　　對母親來說找個年齡合適、能馬上結(jié)婚生子的對象才是正經(jīng)。

　　但是，愛，尤其是年輕人的愛，往往能使外界的阻力變成催化劑。就像春天必定要發(fā)芽的植物，那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們了……

　　朵兒單純而善良，對我顛三倒四的作息時間從無怨言；別看年紀小，心思縝密細致，不管我上什么班，總會想辦法與我在一起，并時常用她可愛的小聰明給我驚喜。所以，雖然我三班倒，卻沒有同單位情侶們的困擾。

　　朵兒很有上進心，白天在文印店上班，晚上還要讀夜大。這是大學擴招前年輕人職場攻略的標準步驟：高中畢業(yè)先工作賺錢，業(yè)余時間讀成人夜大提高學歷，然后再去競爭更好的職位。對于這一點我自嘆不如。

　　朵兒也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經(jīng)常會被她的舉動和問題逗笑。我認為這是年齡差距造成的，我喜歡這種差異感，喜歡跟她探討那些不著邊際或腦洞大開的話題，她讓我輕松自在，重新喚起了面對愛情的勇氣。

　　在情感的泥沼里摸爬滾打多年后，我終于找到了沒有負累的、正常的戀愛狀態(tài)。就像三毛說的：真正的愛情就是不讓你緊張。

　　管理處的同事們對我這個可愛的小女友也非常喜歡，每次班組搞活動都要我?guī)纤?。而來自獨生家庭的朵兒對管理處的集體生活向往有加，有時她會在賴在女生宿舍不肯回家——說是想睡一睡高低鋪的感覺；還穿上女同事的制服、戴上大蓋帽讓我給她拍照，說這很帥氣……

　　我總把她的可愛當做童心未泯的天真頑皮，后悔當時沒能滿足她這些要求。這有時會讓她不高興，但就像她含蓄的性格一樣，從不會在我面前表露。

　　我不得不承認：我能在“籠子”里安心呆上四年，朵兒是我的“穩(wěn)定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