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紅云漸籠上深藍(lán),喬墨騎馬,韓秀乘車,他二人至京兆府時,已是黃昏。
這一路不見杜宇,直至下馬,喬墨又朝西看了看,街市攘攘,仍不見杜宇蹤影。
他一襲月白的袍衫映著夕色,許是外袍過于寬大,晚風(fēng)微撫而過,卷起衣袂翩躚。韓秀下車,見喬墨立在暗影里等他,悵然若失。
七年前,他在喬白的私宴上第一次見了喬墨,那時的純凈少年,只一眼,就再難忘懷。
而今,韓秀快到而立之年,因那一眼,他在他最好的年華婉拒了神都好幾戶的大家閨秀,他把他最好的年華都融進(jìn)對一個人的思念里。
而今,這個人立在眼前,雖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韓秀笑了笑,眼眸從喬墨似有光芒的月白里沉進(jìn)黃昏,引著他一路進(jìn)了京兆府。
“韓大人,周儼家里都有什么人?”往大牢走的一路上,喬墨不禁問。
“父母俱在,有個兄長還沒分家,嫂子前年病逝了,有個十二歲的侄子,周儼已娶妻,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六歲,女兒才三歲。家中仆役女婢十幾個。”
京兆府的大牢潮濕逼仄,陰冷的空氣里散漫著血腥腐臭,他隨著韓秀走進(jìn)深處,牢房里,一男子靠著墻角坐著,衣衫透著血痕,京兆府已然用過刑。
“你這樣……不怕周儼翻供么?”喬墨沉著眼眸,冷冷地低聲問。
暗影里,韓秀神色不明,只淡淡地說:“翻供?他什么都沒說,殺王二,殺陳四娘,抓來以后自己倒豆子似的都招了,后面干系到密會何人的,一個字都不吐,這才用的刑。”
喬墨命左右武侯開了牢門,牢房矮小,喬墨微一俯身,率先進(jìn)去。
他蹲在周儼對面,眼前的男人神色淡然,眸子里沒有一絲慌亂緊張,仿佛帶著凜然決絕,不畏懼任何苦痛死亡。
“周儼,你糧食生意做了五年了吧,家中富貴,衣食無憂,怎會因為幾個錢殺人?”
周儼神色不為所動。
喬墨笑了笑,意料之中。
“你女兒很可愛,兒子也乖巧?!?p> 周儼眉梢彎了彎,抿了抿唇。
喬墨笑出了聲,“你知道嗎?我來之前去過你家,說也奇怪,生意做了這么多年,全大周九郡十六道的糧油生意你多少都有參與,可……家里怎么連個仆役女婢都沒有呢?”
“老母親年紀(jì)也大了,妻子還要帶著兩個孩子,家中就這四個人,沒了你,他們怎么過日子呢?”
不止周儼,此刻,韓秀也怔然望他。
周儼顫抖著緩緩起身,“我父親健在,兄長正值壯年,還有個侄子,家里仆役女婢十?dāng)?shù)人,你怎說我家中只有四人?”
“可我去時,你家中確是只有四人啊,你母親、妻兒似有難言之隱,周儼,莫不是你父兄去了親戚家,家中仆役女婢見你出事,都被你妻遣散了?”
周儼慌了,“我,我在神都沒有親戚。”
喬墨蹙眉,若有所思,“據(jù)我所知,大周的糧食買賣都是官家控制,像你這種貨商,也不過只是個中間人?!?p> “你平日和官家來往密切,許是有在朝中的故友,見你落難,將你父兄侄子接走了?”
周儼面色慘白,晦暗不明的眸子里生出一絲怯意。
“大人,你不會騙我吧?”
“周儼,京兆府拿了你,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案了,你既已經(jīng)招供,韓大人的卷宗可以寫得清清楚楚,明日上報刑部,你的案子就算定了?!?p> 喬墨神色凜然,“你殺了兩個人,死不足惜,只可憐你家孩子還小,父母又年事已高。”
“若有人對你不放心,心存報復(fù),對你家人做什么……我們,即便想幫你護(hù)著他們,也無能為力?!?p> “大人!”
周儼“撲通”一聲跪地不起,“大人真能護(hù)小的一家周全?”
“這位大人任職大理寺,監(jiān)管刑獄之事,就算是皇子犯法,他也管得?!表n秀趁熱打鐵,正色道。
暗影里,周儼頹然垂下頭,似下定什么決心。
周儼雙手伏地,重重磕了個頭,“大人,那夜與小的在碧霄樓見面的,正是戶部侍郎薛必。”
薛必?
此人是當(dāng)朝新秀,年不過三十,十八歲入仕,一路從八品戶部主事做到正四品戶部侍郎。
薛必為人低調(diào),和朝中同僚相交也不過泛泛,極少出現(xiàn)在王公大臣的私宴上,這樣一個人,自然也不會出入煙花青樓,碧霄樓的姑娘見他眼生,也在情理之中。
喬墨在神都的那些年,并未聽過薛必有什么靠山背景。
可此人的《田賦論》喬墨卻如雷貫耳。天和十一年,薛必因這《田賦論》受到戶部尚書崔峻賞識,從此一路升遷。
喬墨微微蹙眉,正色道:“周儼,你與我細(xì)說,你與薛必相約碧霄樓所謂何事?”
“我只是個中間人,朝中從各地收上的糧,入了國庫的,有一部分是通過我手再轉(zhuǎn)賣出去,這其中獲利,多是進(jìn)了這薛必的口袋。”
喬墨、韓秀怔然。
戶部侍郎私下倒賣國庫官糧,這是誅九族的重罪。
“還不止這些……”周儼抿唇,咽了咽口水,卻見昏暗的廊道里涌入一行穿盔戴甲的兵士。
為首的男子一身青色官袍,近前,對著他二人極恭敬地行禮。
前段日子國公府女婢案,喬墨和刑部打過交道,此人陳軫,刑部主事,年近而立,是韓秀舊時在刑部的故人。
“韓大人,好久不見,這么晚叨擾了。陳某奉命來提個犯人?!?p> 韓秀冷著臉,輕笑一聲,“我這京兆府案子還沒審?fù)?,刑部怎么就來提人了?白日里剛拿到人,天還沒黑透呢,你們刑部就到了?”
“下官也不清楚,都是上峰的意思,韓大人,我有調(diào)令?!?p> 話畢,陳軫遞上一紙公文。韓秀冷冷掃了一遍,又轉(zhuǎn)手遞給喬墨,喬墨細(xì)細(xì)看了,確是刑部調(diào)令。
喬墨瞥一眼韓秀,微微點頭。
韓秀淡淡笑了笑:“陳大人,我京兆府抓了犯人,還沒審呢,能不能通融一下,陳大人可以先帶兄弟們出去喝個茶,給我半個時辰,我?guī)拙湓?,問完了,人給你帶走,如何?”
“不行啊?!标愝F面上堆著笑,“上峰的命令是讓下官立刻帶人回刑部,你我好歹也在刑部共事過幾年,我陳軫只是個八品小吏,膽小怕事,韓大人莫要為難下官了?!?p> “為難?”韓秀冷笑,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一眾兵士,“陳大人今日帶著金吾衛(wèi)闖我京兆府,這分明是讓我為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