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災(zāi)難種子
一夜殺伐,所余諸位幸存者,此時仍是分立兩側(cè),沒有動手的跡象。照理說,此刻他們各自的主子已經(jīng)暫時休戰(zhàn)合作,他們也應(yīng)該聯(lián)手抗敵,以表忠心才對。但偏偏無一人出手,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各自心中之惑甚多,一時不知何解。此夜變化太多,說不準(zhǔn),片刻后又有轉(zhuǎn)變,前時之友頓為下刻之仇。
終于,一刻后,調(diào)息平穩(wěn)的一劍仙將兩處戰(zhàn)斗叫停。
“你們且罷手,聽我講一件事,事后,諸位若仍有怨氣不解。再繼續(xù)也不遲。”一劍仙的目光先后掃向孟無極和云山雨。
本就占了下風(fēng)的二人,沒有拒絕。
于是四人,紛紛罷手,各立一處,聽一劍仙講出一段往事。
“你們都聽過‘江南三尊君’,也聽過‘胡臘山鬼僧’。正是‘一方天下,兩處英魂’。這也釀出了‘隴洲血禍’。
當(dāng)年我和蔡香茗、君子若三人不僅功夫不分上下,性情亦是相近。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nèi)斯谏狭恕鹁念^銜,自也不是戚戚之輩。相約每年重陽聚首于姑蘇城外一片紫竹林,可烹茶焚香,飲酒作樂,末了再來一場三方比武。看誰落下了,誰又進(jìn)步了。
有一年,我們?nèi)苏绽仍嚕贿^那次三人飲酒頗多,出手時便失了分寸。我和君子若同時出手,一柄是古劍純鈞、一柄是吳江雨……”說著,一劍仙將目光投向了云山雨手中的窄劍孤雨。
云山雨見狀,眉頭微皺,而后,挽了個花將其歸鞘。
一劍仙微微一下,繼續(xù)道:
“兩柄寶鋒同時攻向蔡香茗,若在平時,他必會用雙刃分格,可那次他卻單單用了那‘?dāng)毓怼柚屏?,我們?nèi)司故钩隽税司欧值牧Φ馈ィ且粦?zhàn),蔡老弟不僅身負(fù)劍傷,而且那柄‘?dāng)毓怼脖徽蹞p了。可事情如果僅是如此,也就罷了,誰料那斬鬼的斷劍里竟然有一幅字,洋洋灑灑,鐵鉤銀劃。君子若最先拿到,他本是我們?nèi)酥袝嬜顝?qiáng)的,見了這幅字,好不歡喜。可片刻后,他臉色忽變,如臨大敵,迅速將手中畫幅卷起。對剛負(fù)劍傷的蔡香茗說,他愿用自己的那柄古劍純鈞換取這幅‘字’。
純鈞是何等寶物?我們自是清楚,而君子若竟然用它來換那幅字,可見那字的不凡。蔡香茗沒有直接拒絕也沒有接受,而是和對君子若許了一個諾,說一月后,君子若可帶著純鈞到蔡府一聚,到時,再作商議。
君子若幾番掙扎后,還是同意了,他極不情愿的將那幅字還給了蔡香茗。之后我們各自回去。
過了三日,君子若來找我,他終是將那幅字的秘密告訴了我。原來,那并不是什么名貴書法,而是一套來自西域的心法,所寫的字也是常人可輕易能懂。君子若在文字方面潛心多年,自然通曉其文理,而蔡香茗恐怕多半是不知不識的。這也是君子若答應(yīng)其一月后再換的原因。
他之所以來找我,并且告訴我這一切,一來是因為這世間,他最信任的人便是我;二來,他覺得蔡香茗亦非等閑,說不準(zhǔn)他也會覺知那幅字的不凡,最后毀約,不與之交換。而君子若又對那幅字,勢在必得。
我本是不愿答應(yīng)的,可那日君子若的氣勢實在可怕,我擔(dān)心一月后的交換會出大事,便應(yīng)了他的請求,答應(yīng)去一起前去,如出變故,也好照應(yīng)。
十月九日,我和君子若照約定去了蔡府。蔡香茗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常。仍然熱情的招待了我們,但直到傍晚,他仍沒有提及那幅字的事情。
晚飯過后,君子若再難隱忍,便將交換之事提在桌面。蔡香茗顯然不愿就此多說,便以劍傷未愈之由,推脫離去。
第二日亦是如此,一個不迫不及待,一個不情不愿,又是不歡而散。
直到第三日午后,蔡香茗既知再難推脫,便明說了,那幅圖他不換了,說是事關(guān)家祖遺訓(xùn),不敢妄易,免得虧負(fù)祖宗。君子若豈能答應(yīng),一時二人爭執(zhí)起來。素日的情誼頓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和設(shè)計。
畢竟是在蔡府,又是光天化日,君子若自知不能動手,便悻悻離開了。
當(dāng)晚,我們并沒有離去,而是在那鎮(zhèn)上住了下來。
到了子時,君子若終于待不住了,他悄悄的換了玄衣,奔出了客棧,目標(biāo)自然是蔡府。而我,緊隨其后……”
“看來,蔡香茗是死,壓根兒就不是什么西域胡臘山所為,而是君子若殺的。”余霙聽至此處,悠悠道。
“對,也不對,蔡香茗的死確實不關(guān)胡臘山鬼僧的事,但是他也不是君子若所殺?!币粍ο蓳u頭道。
“那是誰?難道還有其他人?”余霙道。
“那人就是我!”一劍仙目光頓時渾濁了。
“蔡香茗早就知道君子若不是善罷甘休的人。所以他早就請了援手,除去當(dāng)時吳州一代有名的刺客,唐葵、宋樹、袁葉、冥柳,他還請了一位隴洲來的暗器高手,便是你們都認(rèn)識的——邱瘋子。也正是他告訴了蔡香茗那幅圖的秘密,因為他出身隴洲,師從過西域的一位喇嘛。對那種文字有些知解。
所以,與其說君子若是趁夜偷襲,不如說是蔡香茗在守株待兔。如果我再萬出手半刻,當(dāng)夜死的便是君子若了!”
“這么說,除了邱瘋子,其他人都被你殺了?”云山雨開口道。
“刺客,便是隱于暗處,尋機(jī)斃命的路子,若現(xiàn)了身,那便與尋常的習(xí)武者無甚差異,甚至還不如后者。當(dāng)時,對方眾人皆想將君子若斃于一役,出手時機(jī)早了些,雖然對君子若造成了一定的創(chuàng)傷,但也暴露了各自的位置。而我便如一柄黑劍,趁著暮色,將那些暗手,一個個的裁掉。在這個過程里,君子若被蔡茗香和邱瘋子兩位高手圍攻夾擊,受了重傷,只能狼狽逃跑。
可那里畢竟是蔡香茗的地盤,負(fù)傷的君子若能往哪逃?于是他只有拼死一搏。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趕到了,從背后用吳江雨刺死了蔡香茗,救下了君子若。與此同時,邱瘋子的劍也趕到,在我的肋下留了一劍……”
說著,一劍仙在自己的右肋側(cè)比劃了一下。
“當(dāng)時邱瘋子功夫便不如我,即便偷襲成功,也難與我一戰(zhàn),可他當(dāng)時已學(xué)會了凌云步,就著那靈活的步伐和我纏斗一刻后,溜之大吉。
我和君子若又回到蔡府收拾殘局。說是收拾,不過是,胡亂的趕盡殺絕。誰又能知道,江湖上素來光明偉岸的‘尊君’‘俠士’竟能行出如此枉為人倫之事……”
良久的沉默后,孟無極忽然道:
“你既知他(君子若)如此險惡、貪婪,為何還將我托付于他?”
一劍仙,望著孟無極,一時恍惚。
“說啊,為什么?難道你比他更甚,還有更深遠(yuǎn)的圖謀設(shè)計?”
一劍仙仿佛初醒,苦笑的搖了搖頭。
“之后我們將斷劍和那幅字尋到,旋即離開。順便結(jié)合著當(dāng)晚真實發(fā)生的一些細(xì)節(jié),真真假假的編造了胡臘山入中原盜劍殺人的謊言,散步江湖。
幾個月后,君子若尋到了一位隱居的鑄劍師,重新將‘?dāng)毓怼迯?fù),代價便是另一柄寶劍‘得道’。
雖說法如此,實際上,君子若是將兩柄寶劍一并增給了這位劍師。至于之后,是福是禍,已非他顧之事。
次年重陽,我和君子若又于姑蘇相聚,彼時二人,已心生愧疚??纱箦e已鑄,無法再糾。只能連日盤桓于姑蘇城內(nèi)的一家酒館。
這天午后,宿醉方醒,客棧里忽然來了一位刀客。那位刀客,身高九尺,身健體闊,粗布褂,黃草鞋,沉默寡言,喝酒時,手里仍按著一柄宏刃闊背刀。
聽小廝說,此人關(guān)外來,一路由北向南,從東到西,盡挑些中原名手比武切磋,至今無一敗績。
‘一個北莽怪客,敢深入中原,尋各路刀劍名家比武,竟還無一敗績。’
這讓我和君子若頗感興趣。
之后我們二人化名‘若君’和‘健一’分別與這位怪客過招,當(dāng)然,為了不顯露身份,我們二人誰都沒有用自己的兵器。其中當(dāng)然也有自大的成分。但結(jié)果卻讓我們出乎意料。一天之內(nèi),他接連戰(zhàn)我們二人,雖然負(fù)傷,但卻徹底勝了我們。不僅如此,經(jīng)此一戰(zhàn),君子若舊傷復(fù)發(fā),八脈,毀去其三……
那人身法凌厲,刀式狠辣,生平僅見,這讓中原武林為之一震,后來方知,與其比試者,非死即殘。能從他手下活著出來的,已是萬中無一……”
“這人是誰?”余霙問起。
一劍仙看著三斤,緩緩的點了點頭道:
“你的氣息雖與那人不同,但眼睛里,同樣有著一股讓人難以捉摸的東西?!?p> “這和三斤有什么關(guān)系?”余霙繼續(xù)道。
“那個人叫呼和日落,是我的父親!”三斤平靜道。
“不錯,自從他出現(xiàn)在中原,整個中原武林便如臨大敵,卻又束手無策。江左好漢多少次修書與我和君子若,拜托我們出手,以扼兇賊??伤麄冇帜睦镏?,我們早已私下交過手,并且一敗涂地。哎,總之那段時間,是我此生最無奈而又羞愧的時光。
直到一天,君子若登門,他也將自己的無奈訴諸于我。原來自上次比武,他毀去三脈,本想借著從‘?dāng)毓怼腥〕龅碾[秘心法,修復(fù)內(nèi)傷??墒屡c愿違,那份心法所載的竟然是一份十分霸道的內(nèi)氣外放的法門。不僅不會修復(fù)經(jīng)脈,長久修煉,還會損傷經(jīng)脈影響心智。
也就是說,那份東西,在他手里已毫無意義。于是,他準(zhǔn)備將其送與我,憑借我的體魄或許可以一試。
本來便因這幅字,才害死了蔡香茗,我已內(nèi)懷深疚。心想彼時如果能憑借這幅字上的功法戰(zhàn)勝那北莽怪客,為武林做些功績,也算是一種贖罪,哪怕其代價是長久性的損傷心脈,也在所不惜。
于是我接受了君子若的的提議,從此開始修煉那心法,為了盡快功成,哪怕是你出生,我也沒有出關(guān)!”一劍仙滿目的歉意,盯著孟無極說道。
“哼,假惺惺?!泵蠠o極回道。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兩年后,功法初成,我的境界已非尋常能比,若以刺客之境來說,當(dāng)時的我已翻越了‘絕’境,到達(dá)了新的領(lǐng)域??晌抑溃叩竭@一步的代價是什么,若要持續(xù)保持如此境界,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會撐到哪一刻,我要在哪一刻前,找到呼和日落,并且在整個武林同道的眼前,戰(zhàn)勝他。于是,我收拾行囊,一路打聽,尋找那位北莽怪客。
有人說,他去了更南的地方,于是我一路追至嶺南大海;又有人說,他去了西邊,我便翻山去到西域;最后有人說他可能回北莽家鄉(xiāng)了。于是我便孤身進(jìn)入北莽,就好似他來中原一般,一路尋釁北邊的各路高手,一方面想看看自己的功夫到底到了哪一步。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激怒對方,逼其現(xiàn)身。
可令我失望的是,幾年里,呼和日落像是消失了一般,杳無音信。與此同時,由于我長時間的修煉那部神秘功法,身上的幾處經(jīng)脈日間曲張,每至深夜,如有椽木穿梭與血脈間,時而擁塞不通,時而酸脹難當(dāng)。痛苦一日勝過一日,于是我決定回家,即使死也要死在家鄉(xiāng)。誰料在途徑姑蘇時又遇到君子若,方知家中變故……
在我離家后不久,那邱瘋子來到我趙府,挾持了你和你娘,意欲尋我換取那張心法。
幾番盤問下,你娘仍說不出我的行蹤,便被其殺害。那時你只有三歲,便被其帶著四處尋我,行至徽州一帶,被君子若的門客發(fā)現(xiàn),拼了幾十條命,直至君子若趕到現(xiàn)場,方才將你救下。
那日我聽聞此驚變,頭腦頓時昏脹,直接暈死過去,三日后方才復(fù)醒。為了不再給你圖增麻煩,于是我決定將你托付給君子若。彼時的君子若,功夫已落下七成,但其威名不減,于江南一帶,仍是根深蒂固。況且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看得出,他已經(jīng)又回歸了少年書生的心境,于江湖武林、宿怨新愁不再有份,安心作一個求學(xué)問道的儒林人。況且,我答應(yīng)他,余生不與你相認(rèn)。只愿你在他府上平安長大。而我將在所剩的年月里,殺掉邱瘋子為你娘報仇?!闭f道這,他抬眼看了看孟無極。大概這段話便是剛才孟無極緊緊逼問的答案吧。
“那時你還小,對我的印象不深,但我卻記得你有著一雙和懷柔一樣的眼睛,即便你如今換面改頭,也仍然改不了這一點?!?p> 聽得此話,趙無極卻并未受安慰,他仍是一副不客氣的模樣道:
“少用這樣的口氣說我娘,我亦非你之子,今日功敗垂成,我認(rèn)了,若無緊要之事,我就此離開,待到時機(jī)合適,我仍會取你性命。!”
一劍仙,漠然垂頭,雙目如枯。
“前輩,你方才說修煉那心法,會損傷經(jīng)脈,以你當(dāng)時的情況來看,恐怕……已知命不久矣!”三斤忽然問道。
“不錯,彼時我經(jīng)脈損傷極大,壽限不過一年。于是我日夜兼程,一路西行,追尋邱瘋子。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隴洲東側(cè)的九泉附近,我追到了他。此人已知我功法練成,難以正面對抗,便借著凌云步和連彈指和我周旋。接連兩日的奔襲和纏斗,他體力將竭,而我經(jīng)脈內(nèi)傷愈重,于是二人進(jìn)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tài)。誰也殺不掉誰,誰也甩不掉誰。他便提議,用一條消息換一個讓他離去的機(jī)會。他說那條消息可以救我的命。
事實上,我能活著至今日,還多虧了那條消息。于我而言,那確實是一個好消息,但于西樓蘭和中原兩片武林,確實一粒災(zāi)難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