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靜坐良久,貼身伺候的侍女們都有心想要來勸慰皇后一番,皇后卻擺手止住了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到船艙里間的臥榻上躺著。
蕭韞很不放心,站在外間悄悄通過門縫里盯梢了一會兒,見皇后一直很平靜,只是休息看風(fēng)景,琢磨著不像有尋短見的念頭,才出來了。
皇后側(cè)臥在榻,感受著船在湖面的移動,閉上眼睛,想起慶貴妃說的話,漸漸開始反思自己。
背叛過她的又何止慶貴妃一個?
她想起了許多人,其中包括那個與她一樣清冷孤傲的懿澤,懿澤與她的舉止作風(fēng)頗為相似,明明是一路人,卻與她勢不兩立;她還想起了曾經(jīng)極其信任的孟冬,孟冬當(dāng)年也是真心對她,可現(xiàn)在還不是成為了太后麾下的一員?還有被她認(rèn)作義女的胡嬙,在后宮的主子們之間左右逢源,實在談不上對她有忠心。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背叛?也許,問題真的出在她自己身上。
皇后自問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但她的人生卻是一敗涂地!身為皇后,她不得皇帝待見,竟被太后與妃嬪們合力攻擊,墻倒眾人推,摔了個四仰八叉,大概要淪為千古笑柄了!她生育過的二子一女,幸存者唯有永璂,卻要終身與頭疼病作伴。她調(diào)教過的人,要么背叛,如懿澤、孟冬、慶貴妃之輩,要么沒多大出息,如揆常在,揆常在死后,娘家親眷與她來往日稀,在看不到光明的未來,誰還會與她為伴?大約也只有蕭韞了。
沉思片刻,皇后又睜開了眼睛,隨手推開了身邊的窗戶,看到了窗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島,那是湖心亭。她記得,在她剛被冊立為皇后的時候,乾隆也曾攜她南巡,也曾到杭州西湖,他們在湖心亭停留過,當(dāng)時的乾隆對她很溫柔,那是她此生中僅有過的甜蜜時光、擁有夫妻溫存之情的一段時光。
往事歷歷在目:
她想起了嫁入寶親王府做側(cè)福晉的那幾年,她的丈夫當(dāng)時還不夠強大,非常倚重嫡福晉富察氏、側(cè)福晉高氏的娘家父兄,常常忽略自己的存在;
她又想起了乾隆剛登基的那幾年,她以嫻妃的名分做了一宮主位,乾隆為了前朝政權(quán)穩(wěn)固,對后宮也雨露均沾,她偶爾也能得到乾隆的青睞;
然后就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幾年,她被冊封為皇貴妃、皇后,成為后宮中最被乾隆看好、承寵最多的那一個,雖然知道在乾隆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真愛可言,但她還是如少女懷春一般的癡情著,即使是夾在太后和乾隆的暗斗中左右為難,她也從不會感到委屈;
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一步一步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淚眼朦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為了乾隆一句“如果是為了朕”而袒護香妃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因為失去香妃而對自己惡言相向的丈夫;
她想起了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爭吵,她和乾隆在相爭中矛盾愈演愈烈,終于再無夫妻情分可言;
她又想起了她為乾隆誕下的二子一女,五公主因病弱而夭折、十三阿哥死因成迷,唯一活著的十二阿哥永璂卻終身伴隨著頭痛病,而賜予永璂頭痛病的令貴妃卻始終被乾隆視為紅顏知己;
她和她的孩子,都曾被她的丈夫給予厚望,最終也都被他的丈夫遺忘。
隨著船的行進,她看到湖心亭越來越近,她看到了上面郁郁蔥蔥的樹木、景致的房屋,都漸漸變得那么清晰,然后,船繼續(xù)前行,她與湖心亭擦肩而過,于是,湖心亭又越來越遠,美景也漸漸開始模糊了、縮小了,一大片變成了一小點,最后一點也看不見了。
皇后在突然之間參悟了,世間的一切都是一樣的。如湖心亭的美景,從看不清、到看得清、到又看不清、最后看不見,任何事物都是過眼煙云;如她眼中的夫妻情分,從無到有、從有變淡、得而復(fù)失、最后被棄如敝履,情愛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如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曾經(jīng)平淡、后來出彩、登上至尊的后位、摔下眾人共挖的深坑,所有興衰際遇不過都是轉(zhuǎn)瞬即逝。
如此,無中生有、有中變無,那么,有便是無,無便是有,她是不是皇后還有什么區(qū)別?人生是成功或是失敗又有什么不同?世間還有什么是值得在意的?誰去誰留,順其自然,眼前的人如何對待她、后人如何評價她,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皇后下了榻,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取下旗頭,散開頭發(fā),將剪刀拿在手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輕輕一笑,一把青絲落在了地上。
且說永琪被送回行宮的住處后,御醫(yī)楊開泰來為永琪看診,只見永琪腿上的紅腫之處已經(jīng)比原先好了許多,也退燒了,遂向乾隆稟報,說永琪已無大礙,方才昏倒應(yīng)是一時情緒過于激動的緣故,用不了多久就會醒來。
果然不大一會兒,永琪醒了,一醒就又忙著為皇后求情。
乾隆很是不悅,不予理會永琪的求情,只囑咐了瑛麟好好照顧永琪,令楊開泰好生為永琪調(diào)養(yǎng),便叫著令貴妃一起離開了。
瑯玦悄悄觀望了一下乾隆的去向,見乾隆不曾回到皇后的船上,只是與令貴妃一道漫步去了另一個方向,忙回屋告訴永琪,永琪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后來永琪服用了楊開泰開的藥,又發(fā)起困來?,槴i便辭別回去,讓永琪好好休息。瑛麟還是像之前一樣,守在永琪身邊侍疾。
懿澤隱身跟隨多時,確認(rèn)永琪無恙,也就離開了。她告訴自己,她對永琪只有仇恨,她會關(guān)心永琪的病,只是因為永琪對她的未來有用。
永琪睡得昏昏沉沉,自覺好像飄飄悠悠的上了九重天,與懿澤攜手游遍云山霧海,在天地之間談笑嬉戲,時而吟詩作對、時而撫琴弈棋、時而切磋武藝,好不逍遙快活!他們手拉著手穿過了走婚橋,在勒得海的邊上看日落,又一起回到格姆山上采摘果蔬、喂食雞鴨,在篝火旁背靠著背數(shù)星星,他向懿澤滔滔不絕的講述著自己對于星空的探究。
這個夢好長好長,興許是開心的過了頭,永琪在夢中笑出了聲,忽而感到有人在推他,聲聲呼喚著:“五哥……五哥……”
永琪睜開了眼睛,看到推他的人是瑯玦,瑛麟也在不遠處站著。
瑯玦看到永琪醒來,焦急的告知道:“大事不好了,皇額娘被送走了!”
永琪聽了,腦海中一片混亂,忙坐起問:“什么叫做‘皇額娘被送走了’?為什么送走?送到哪去?”
瑯玦整張臉都哭喪著,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些喘氣,答道:“皇阿瑪叫福隆安把她先行送回宮了!是悄悄送走的,走的還特別急!我追的差點跑斷氣,連皇額娘的面都沒見到!就看到福隆安和毛團騎著馬、跟在馬車后面,福隆安一直叫我別追也別問,還說皇阿瑪交待過不許聲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都沒來得及跟我說幾句話,就被毛團催著走了!”
永琪更加不解,問:“這么多人一同南巡,先把她送回宮算怎么回事?皇額娘是國母啊!皇阿瑪怎么可以不聲不響的就給送走了呢?”
瑯玦搖了搖頭。
“不行!我要去問個清楚!”永琪披上外衣,匆匆忙忙的走出屋子。
瑯玦跟在永琪身后,一起去了。
瑛麟看著他們兄妹離去,沒有說話,也沒什么好臉色。
永琪和瑯玦來到蕉石鳴琴,那里正在傳晚膳,乾隆、太后上座各一桌,下面首席坐著令貴妃,后面依次是慶貴妃、容嬪、永常在、寧常在,每個人桌上的宴席都十分豐盛,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模樣。
這個場景讓永琪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明白,大家一路同行相處了這么多天,忽然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這些人卻像沒事人一樣,坐在一起繼續(xù)吃喝玩樂,竟然毫無違和感!
在瑯玦看來,這些人根本就是幸災(zāi)樂禍!
永琪帶著瑯玦走了進去,勉強向乾隆、太后躬身一拜。
乾隆看得出永琪臉上的不快,卻不想理會,淡淡的說:“朕已經(jīng)叫人把飯菜給你送過去了,你不在屋里多躺一會,又跑到這里做什么?”
永琪道:“兒臣只是想來問一問皇阿瑪,皇額娘哪去了?”
經(jīng)永琪這么一問,在場所有人笑不出來了。
永琪左右掃了幾眼,又問:“諸位都在這里用膳,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嗎?”
令貴妃、慶貴妃、容嬪、寧常在都不好意思繼續(xù)動筷子,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都靜靜的坐著。
唯有太后還若無其事的吃著。
乾隆像是敷衍一樣,慢慢答道:“皇后病了,朕讓人先行送回宮去了?!?p> 永琪一貫擅長刨根問底,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打發(fā)的人,繼續(xù)追問道:“兒臣都病了幾天了,皇阿瑪也沒讓人把兒臣送走,皇額娘白天還好好的,就這么一會兒的時間,能有多大的?。恐劣谝⒖趟突貙m去就醫(yī)嗎?”
乾隆又說:“皇后的‘病’,不宜見人,不便外傳,只能先送回去另做打算,等你回去了,自然就會明白?!?p> “就算是這樣,可是皇額娘貴為國母,就這么草率的送回去,沒有齊全的準(zhǔn)備,甚至連說都沒說一聲!接駕的官民會怎么想?從杭州到京城這么遠的路程,難道皇額娘一路上不需要吃住休息嗎?”
面對永琪如指責(zé)一般的問話方式,乾隆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但還是勉強問了一句:“那你想怎么樣?”
永琪卻依然理直氣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道:“至少不應(yīng)該通知沿途的驛站接應(yīng)皇額娘鑾駕嗎?好讓大家知道,皇額娘只是因病需要提前返京,他們不可怠慢!”
乾隆知道永琪的執(zhí)拗,不想在人前讓永琪難堪,于是吩咐身邊的陳進忠:“明日一早,你讓人快馬傳話給毛團,趕路也不要過急,天黑了就歇腳,讓接駕的官員好生伺候,明白嗎?”
陳進忠忙應(yīng)聲領(lǐng)命。
乾隆又抬頭問永琪:“這樣可以了嗎?”
“兒臣謝皇阿瑪恩典,兒臣告退,不打擾皇阿瑪、皇祖母和各位娘娘的興致?!庇犁鬟€是沒什么好心情,但也不再繼續(xù)糾纏,轉(zhuǎn)身離開了。
瑯玦也行禮告退,尾隨永琪走出。她挽住永琪的胳膊,笑著說:“果然還是五哥在皇阿瑪那里說話有分量,你看皇阿瑪明明都生氣了,卻還是賣你了一個面子!要是我敢這樣,恐怕早就被打出來了!”
永琪沮喪的搖著頭,道:“你就別夸我了,我都快嘔死了!”
兩人往回走的路上,看到傅恒在西湖邊上巡邏,不約而同的跑了過去,他們都覺得傅恒一定知道皇后被送回宮的內(nèi)情。
傅恒看到永琪、瑯玦向自己這邊跑來,就已經(jīng)猜到所為何事了,也向前走了幾步,與永琪、瑯玦碰面,拱手拜道:“老臣給王爺、公主請安?!?p> 瑯玦急不可耐的問:“阿瑪,你知不知道……”
傅恒擺了擺手,引著永琪、瑯玦往前又走出幾步,笑道:“王爺、公主何必如此擔(dān)憂?皇后娘娘不過是提前回宮而已,并無大礙?!?p> 永琪不解的問:“可是送回宮也得有個緣故吧?皇阿瑪說皇額娘病了,這怎么可能呢?哪里會這么巧?”
瑯玦也感到十分迷茫,附和著說:“是啊,這分明是個借口!我就想不明白了,白天在船上,皇阿瑪和皇額娘吵得差點都動手了,也沒發(fā)落皇額娘!后來皇阿瑪去忙別的了,這事不都擱置了嗎?怎么突然又給送走了?”
傅恒無奈的停住腳步,勸道:“就請王爺和公主別再為難皇上了,皇上真沒把皇后娘娘怎么樣!白天的事情,皇上雖然心里惱,可畢竟沒有證據(jù),怎么可能輕易處置皇后?是皇后自己把頭發(fā)給剪了,剪了個亂七八糟,連發(fā)髻都梳不起來了,一國之母整成那個樣子,還怎么見人?皇上沒辦法,才趕緊給送回去了,還下了死命令,回到宮里之前,除了貼身服侍的宮女以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皇后,否則福隆安死罪!”
永琪、瑯玦聽說,都唏噓不已。
永琪問:“皇額娘為什么會剪頭發(fā)?”
“這事誰說的清楚?皇后娘娘一個人在里面休息,不知道什么時候剪的,還是毛團去請問晚膳時才發(fā)現(xiàn)的?;噬现篮螅瑲獾貌坏昧?,審訊了船上的宮女,她們竟然沒一個人看見皇后剪發(fā)!太后堅持說皇后這是在詛咒她老人家。更讓皇上可氣的是,皇后見了太后和皇上,竟不行禮,問什么話也不說,就像一個啞巴一樣!臣與福隆安在那里求情了半天,現(xiàn)在遣送回宮已經(jīng)算是好的了,你們祈求后邊別再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就萬幸了!”傅恒說罷,不住的搖頭嘆氣。
瑯玦也忍不住跟著哀愁嘆氣。
永琪向傅恒拱手稱謝道:“承蒙傅九叔袒護,不然,皇額娘也許已經(jīng)被降罪了?!?p> “王爺折煞老臣了?!备岛忝ο蛴犁鬟€禮,又對瑯玦說:“公主,福隆安是自請護送皇后的,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怕皇上派了別人,皇后路上就更不好過了。他愿意這樣擔(dān)風(fēng)險,可都是為了你!”
瑯玦聽了,不知該作何應(yīng)答,為難的低下了頭。福隆安沒有因為自己的假意和好生氣,反而愿意為自己付出更多,這讓她很意外。
傅恒再次勸道:“老臣懇請公主看在老臣薄面上,可以真的從心里原諒福隆安,原諒他曾因年少而無知。”
瑯玦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禮貌的點頭笑笑。
永琪沉思,皇后能做出對太后、乾隆不行禮、不言語,甚至自行斷發(fā)這樣的舉動,可見是對人生失望至極,才會那樣失態(tài)。
永琪回到房中,又看到了瑛麟,想起瑛麟在船上指證皇后的話,頓時心生怒氣,一臉不滿的質(zhì)問:“你為什么要誣陷皇額娘?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我可以很肯定,陳府密室的事跟皇額娘不可能有任何關(guān)系!她比大多人知道的更晚,你怎么能當(dāng)眾誣陷她?”
瑛麟在看著永琪隨瑯玦去為皇后抱不平的時候,心里就已經(jīng)在憋氣了,沒成想永琪一回來就開始向自己發(fā)難,更不能忍,也質(zhì)問永琪道:“你怎么不問問她為什么要處死我呢?她不過聽了幾句謠言,愛惜你們父子的顏面,就要不分青紅皂白逼我去死嗎?”
永琪道:“但你已經(jīng)逃過一劫了!皇阿瑪不就是趕過去救你的嗎?你已經(jīng)等到救兵了,為什么還要對付她?在云南你答應(yīng)我的兩個條件,你是不是都已經(jīng)忘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無論出自于任何目的,你都不可以陷害別人!這是我們能做夫妻的前提條件,是我們的約定!你卻違約了,你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樣!”
“她既然可以害我,我為什么不能還回去?”瑛麟很不服氣,反而斥責(zé)永琪道:“你是不是特別希望我把所有的罪名都頂了,什么都不要說?這樣你摯愛的所有人都不會被牽連?你仗著我喜歡你,就要求我這樣、要求我那樣!最后不過是為了成全你的偏心!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遷就你,你卻得寸進尺、欲壑難填!”
結(jié)末,瑛麟又扯著嗓子,朝永琪吼道:“現(xiàn)在我清楚的告訴你,你的要求太多了!做你的妻子太累了!我做不好!做不到!”
永琪聽到這最后一句歇斯底里的吼聲,不想再多說什么,淡淡道了句:“你做不到正好,我也不想做了,以后……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這樣,你就解脫了,我也解脫了?!?p> 說罷,永琪走到房中的躺椅旁,背對著瑛麟躺下。
瑛麟默默站著,兩行眼淚無聲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