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施心三人前一刻還在騰云駕霧,下一刻便被這一聲大吼著實嚇了一跳。這聲音七分憤怒三分怨懟,直穿破暗無邊際的云層將云霧里的三人撞了下來。
“不要生氣,呂大人?!泵防洗笠慌拇笸龋瑖@道。原始的立場早已飛到九霄云外,似乎在這位呂大人的回憶里,呂大人不是在生氣就是在忍氣。
然而,沒人理會他的話,唯二能聽見他說話的兩個飄忽物體已經(jīng)尋了一個絕佳的觀賞位置悠悠坐下了。其中一個似乎有點犯困拉了另一個人的胳膊放在膝蓋上正在養(yǎng)神補眠。而另一個,渾身僵直如一塊鐵板,唯胳膊微微彎曲似乎想放一個舒服的姿勢,全身上下落得一個怪異的姿勢。
梅老大剛被嚇得汗毛倒立,又迅速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趴著那人仿佛有感應一般,睜開眼睛瞪了他一眼又瞇眼睡去。
“老師!”這一次三分震驚,三分不可置信,外加四分怒火。
施心倏地睜開雙眼,但見火盆里的火焰火舌吐得有八丈高。那本是冬天生火取暖的爐子,焚著上等的銀骨炭,忽然被那位尚書大人投入一本冊子,火勢驟起,映得屋內(nèi)通紅锃亮。
呂文清站在一角,面紅如雪,眼睛在火光中忽亮忽滅。
凳子上的尚書大人嘆了一口氣,道:“文清,此事,我無能為力,你更無能為力。”
呂文清道:“那您也不能……”
尚書大人抬眼看他:“你說我不應該燒掉它是嗎?你這本冊子是謄寫的吧,不是原稿。原稿在你那兒,還是在之道那兒?”
呂文清震驚的抬起頭來:“您知道他?”
尚書大人道:“顏之道,原刑部主事顏莫之子,故人之子。我能想到的,有這本簿子的也就只有他了。文清,你一向行事謹慎,怎么會拿原稿?”
“若原稿落得老師手里,老師要怎么辦?”
“燒了!這簿子當初原本就不應該落得顏之道母子手里,無端落得這些是非。”
“老師認為這是是非?”
“你認為呢?這是懲惡揚善,執(zhí)正義事?”
呂文清依舊不卑不亢:“以我廣夏國律法,貪墨是重罪,謀害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情況明了,是黑非白,從來都是是,哪兒來的非?”
尚書陷入了沉思,默了一會兒道:“我且問你,這些人你想告倒誰?”
“有一是一,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一個也不能逃脫。”呂文清的眼中泛著灼熱的光。
“唉!”尚書大人嘆了一口氣:“我再問你,這些人,有一是一,你能告倒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廣廈國只要有王法,只要這簿子傳到陛下手里,陛下自然會主持公道?!?p> “怎么傳?”
“親自面圣?!?p> “呵!”尚書笑了,只是這笑聲三分無奈,三分嘲諷,三分詭異。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那尚書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容越來越詭異,讓施心想到了那天狀元游街的茶樓里那如畫上去死了一般的笑容。
工部尚書緩緩托起了茶杯,然而手還在不停的抖,終于……茶杯脫手,他右手執(zhí)起茶杯終于沒忍住將茶杯重重的摔了出去。
“幼稚!”
隨茶杯一起跌落的是滾燙的四分五裂的熱水和呂文清被砸的額頭上一個深坑里滴落的血水,血水鮮紅欲滴,與地上的茶漬和灰塵交雜混在一起。
“咝!”呂文清沒吭聲,梅老大倒是替他疼了一下。
“面圣?呵呵!”工部尚書仿若在看一個笑話:“如果面圣有用的話,那么在顏莫尸骨未寒的時候,在這個簿子送到顏莫母親手里的時候,為什么沒有人翻案,沒有人喊冤?顏莫攜款私逃,他一個人哪兒來那么大本事一夜之間帶那么多銀子就銷聲匿跡了?沒有人懷疑過?呵呵,我告訴你,人人都在懷疑?!?p> “你知道人人都在懷疑,但是沒人查是因為什么?牽涉那么多人,誰敢查,誰又愿意查?你以為牽涉的人只是簿子里的人?那是顏莫的手能夠的到的,他夠不到的人里還有多少人與那筆款有關你又知道多少?這后邊有一張多大的網(wǎng)你又知道?他顏之道作為一介庶民又知道多少?”
“呂文清……原以為你是個拎得清的人,糊涂?。∵@朝堂風波詭譎、早就一灘渾水,你還在眾人皆醉我獨醒?姑且不論陛下知不知道,就算你有幸能活著見到陛下,并且真就這些人讓你給告了?你以為陛下會怎么辦?陛下當真會攪亂這片渾水,廣撒大網(wǎng),橫掃一片,砍頭抄家,最后落得個水清無魚,然后無人可用?”
“文清……唉!”尚書又嘆了口氣,指了指一個柜子,只見呂文清從柜子里翻出一卷紗布自行包扎了起來,依舊一聲不吭。
“文清,你天資聰穎,但是……唉!做不到的!自我朝成立以來,做不到的!你以為憑你自己就能橫掃天下,澄清玉宇?或者說你以為揭露了一貪腐大案陛下會對你刮目相看,然后青云直上?你知道一旦你把這簍子捅出去,不管陛下想不想管,管大管小,最后誰都保不了你。誰都保不了你,你在這朝堂無一席之地甚至身死命隕,這就是你惹得非!”
“青河壩那件事我清楚,因為我當時就在青河縣。但是,文清,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的。當時,我左右不了,現(xiàn)在,你更左右不了。顏之道當時一家人能逃走已是萬幸,現(xiàn)在他……哎!這簿子還曾遞過哪里?”
呂文清有些遲疑,在某個瞬間,施心甚至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絲戒備。
“到現(xiàn)在了!都還不說嗎?”一個茶杯又滾落了下來,隨之滾落出來的是一杯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水,潑墨一般在呂文清的身前投下一道陰影。
終于,呂文清驚慌的低下頭來:“之道說,曾遞過刑部?!?p> “然后呢?之后沒人找他?”
此刻,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尚書的臉一半裸露在明,眼神閃爍,神情嚴肅;一半隱匿在暗,在明暗相間的陽光拋灑中輪廓模糊,仿若山水畫中畫師著筆處最深暗的一筆。
呂文清頓了頓,道:“沒有了,之后他就到了青河縣,近日同我一同回了京都?!?p> “好!那就好!”尚書拍了下大腿:“最好沒有人注意到,我也不問你顏之道在哪里,此后,就當顏之道此人從來沒有存在過?!?p> “老師!”呂文清如同霜打了的茄子,無奈的喚了一聲。
尚書瞇了瞇眼:“怎么?還想上奏?文清……蚍蜉難撼大樹,你還想不想要你的前途了?”
聽罷,呂文清果然有些后怕,囁嚅道:“我…我……我……”然而,我了半天,最后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施心明了,若說匡扶正義現(xiàn)下的呂文清也許可能做到,但若是影響到自身的前途呢?呂文清將這簿子交與尚書是想著他可以與自己站到同一陣營,眼下看來工部尚書并不想趟這趟渾水,那只是呂文清自己來的話,怕是想做也做不到,亦或是并不想做……
尚書起身,來到呂文清身邊,雖瞧著已經(jīng)年老,佝僂著背,但依然比呂文清高了一截,隨即拍了拍呂文清肩膀,道:“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p> 關門聲響起,屋內(nèi)落得個一人三鬼,窗戶把陽光劈成了兩半,一人身在暗處,自關門聲響起抖了一下之后如老僧入定般渾身僵硬如鐵板。
三鬼中最為粗曠的一個又拍了下他那毫無知覺的大腿,道:“鳥他做甚,告他呀?!?p> “如何?”那人似乎聽到了什么一般輕聲問了一句。
施心微微驚訝,睜大了眼睛,隨即在呂文清眼前揮了揮手。然而是多想了,呂文清眼神雖是聚焦,但卻穿過了施心的手望向了更深更遠的地方,根本看不見眼前飄過的東西。
“哎呀呀!”梅老大跳腳:“我說!你鳥他做甚,去告?。 ?p> 然而,梅老大這話無異于對牛彈琴,只見呂文清伸手抹了一把面如死灰的臉,仿若預見了什么般,輕聲道:“老師,我想問,你待如何?”
說罷,走近依舊燒著炭火的火盆,冊子早已燒成灰燼,顏色由灰變白厚厚的浮在將要熄滅的炭火之上,呂文清撈了一把在手中,而后將其碾的稀碎。
三人眼睜睜瞧著一盆燒的正旺炭火由紅轉白,變成毫無生命的白紙擺設。
“文清?”是那尚書的聲音。
屋子里落得兩個人影,一個依舊深紫官袍,貴氣逼人;然而另一個,通體素白,衣服穿的像要報喪似的,神情頹然,整個人籠罩著一層灰敗的氣息,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如若不是呂文清換成白色衣衫,施心一度認為他們還與剛才處在同一個時間,因為看屋內(nèi)陳設,他們?nèi)说奈恢貌]有沒有變化。
呂文清俯了首,深跪在地上,道:“老師,學生于你拜別,感念老師教導提攜之恩?!?p> 尚書擺了擺手:“起來吧?!?p> 呂文清拜了三拜,托地起身,踉蹌了一下。
尚書伏在幾案上,依然在研究著他的東西,桌上是青河壩工事圖,比施心上次見到的規(guī)模似乎是大了不少,隨意問道:“幾時出發(fā)?”
呂文清道:“今日?!?p> 尚書回了頭,看向呂文清:“這么快?”
呂文清依舊低著頭,沒有答話。不知是不想答,還是不知如何回答。
尚書略沉思了會兒,問道:“顏之道呢?”
“死了,被人殺了,扔在亂葬崗,我沒找到他的尸體?!眳挝那逄ь^,與工部尚書眼神相對。
尚書又道:“簿子呢?”
“燒了?!眳挝那逖劬σ徽2徽#瑤缀跏敲摽诙?。
尚書眼神略有探究,只見對面那人也死死的盯著他瞧,便斂了眼神,道:“也好,這些東西在十六年前本就不應該存在了。”
似是覺得有點冷,呂文清走到炭火旁邊撥了撥炭火,道:“老師,那簿子十六年前是您送過去的嗎?”
尚書略有驚訝,隨后釋然一般的道:“有什么關系嗎?”
有什么關系嗎?就算當時生了惻隱之心,就算當時想幫助顏家母子,可是依然沒什么用處,不是最后還是害了顏家母子的性命?所以,是這樣,所以沒關系嗎?施心心道。
呂文清撥炭火的手停了停,道:“那簿子雖是謄寫,但臨摹的十分相像,就算以前有人見過它,如果沒有仔細研究過也不可能一眼就能看出那簿子不是原稿,而且老師當時毫不猶豫的就知道那東西在之道手里?!?p> 尚書瞇了瞇眼,笑道:“你向來行事小心謹慎,我就不能懷疑你嗎?”
呂文清也笑了,但語氣卻升出一種篤定,道:“是嗎?老師?”
尚書沒有答話,氣氛陷入一種死了一般的寂靜。一個依舊在撥火,火舌勾起,舔舐到一邊暗無生命的黑炭,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而另一個,手指在青河壩幾個工整的大字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隨后想到了什么一般執(zhí)筆在那壩上又添了幾筆。施心瞧著,再過幾年,這青河壩怕是又要修筑一番了。
火勢收小,盆里的炭火歷經(jīng)它們此生最為絢麗的時刻歸于岑寂,仿若已經(jīng)使完了此生最大的氣力。呂文清終于收手,將炭勾歸置一邊,一語不發(fā)的從門外走去,就在他推門要走的時候,他止了步。
他道:“老師,學生心里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一直擱在心里竄東竄西,時常惹得我心煩意亂,望老師能幫學生答疑解惑?!?p> “你說?!笨此齐S意,尚書又在青河壩上加了一筆。
“您現(xiàn)在也成了那撼不動的大樹了嗎?”
彼時空氣仿若凍結了一般,開門的吱呀聲傳來,冷氣呼呼吹入卷入了幾片雪花,施心雖沒有實體,卻也被冷的打了個哆嗦。
“……”無人應答。
呂文清聲調暗沉,帶著些沙啞,道:“學生知道了?!?p> “……文清,走了便不要再回來了。”尚書停了筆,胳膊仍支在幾案上,頭依舊低著,瞧不清表情。
一聲“好”裹挾在大力的關門聲中,隨著飄進來的雪花一同散落融化,聽的不是很分明。
梅老大看起來心情急迫,攜著小樹撞門而出,施心正待跟上,卻見梅老大和小樹又撞了進來。
“怎么回事?”梅老大問。
“怎么回事?”施心問,“你們怎么又回來了?!?p> “對啊,怎么回事?我倆剛剛明明出門來著,怎么又進來了?”
施心撇了梅老大一眼,道:“跟著我?!?p> 于是,三人又一次穿門而出。這一次,施心也傻眼了,他們剛剛明明是出門,為何又回到了剛才的那個屋子里?
屋子里依舊坐著那尚書,三人眼睜睜瞧著那尚書紫色官袍漸漸變深最后稱為一片暗黑,臉色煞白如同紙糊一般,五官模糊如畫匠隨意糊弄上去一樣,機械的在紙上寫寫畫畫。
半晌沒說話的悶葫蘆小樹道:“他還在。”
他總是能抓住關鍵,不像旁邊另一位老說廢話,施心心想。
在呂文清的記憶中,既然他們還在這里,那么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呂文清也在。只不過他不在這間屋子,他在這附近,卻看不到這件屋子的情況,這里只是他無意識中的想象。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幾人腳踩在雪地中的聲音。梅老大不死心又穿了一次,果然又穿了回來。他納悶道:“施心,為什么我們看不到啊?!?p> 施心搖了搖頭,雖然她讓無面女誆過幾次入過幾個人的記憶,但從沒有發(fā)生過這種情況。
“喲!這不是呂大人嗎?”院中傳來響動,聽聲音是那天門外那個小個子攬月,他這話說的陰陽怪氣,可沒留一絲好意。
“呂大人,聽說調任安平縣了,可真是可喜可賀呀!這次官升幾級呀,這安平縣令可是個九品肥差呀,呂大人到了這安平縣可要發(fā)奮圖強、大展宏圖呀!噗~哈哈哈哈哈……”陰陽怪氣的調子終于沒憋住,在噗嗤一聲后放肆的笑了出來。
“噗嗤!”
“噗嗤!”
同行的應該還有幾人,都跟著笑了起來,笑聲沒有絲毫的遮掩。
安平縣……呂文清在安平縣一呆就是二十年,終于成了人人喊打的狗縣令,他的人生轉折由此開始。不,確切的說是從修筑青河壩開始,施心不由心中感慨。
“唉!”梅老大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跟著呂文清走完前半生,他發(fā)現(xiàn)他對呂文清的恨意幾乎消磨殆盡,有的只是數(shù)不清的遺憾與感慨:“他……他怎么會變成那樣?!?p> 小樹道:“本質如此?!?p> 施心瞧去,但見身邊少年冷漠的神情同她如出一轍。明明幾天前還是個牙牙學語、認真學習人類情感的小不點,怎么幾天不到的時間就成了解讀人類情感的資深大師。
唉!施心再一次發(fā)出感慨,心有不甘的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想找回點當初懵懂少年的樣子,只是這個姿勢顯得十分怪異,自己越瞧越不成體統(tǒng)。
“攬月,快走吧,尚書大人還在等我們?!庇腥舜叽俚?。
“嘻嘻嘻……好嘞?!睌堅麓鸬?,似是想到了什么,夸張的聲音再一次傳來:“慢走啊!呂縣令。”
這聲音施心聽的刺耳,不知道真正的主人聽到它又是怎樣一番滋味。
窸窸窣窣,參差不齊的踏雪聲再一次響起,聽聲音比剛才重了幾分,幾人應當正在上臺階。
一人道:“攬月,你剛才這樣招惹他,不怕他報復你嗎?”
攬月有些得意,哼道:“你當他還爬的起來嗎。”
那人道:“雖說他因愛生恨殺了那仙仙姑娘,可他畢竟曾經(jīng)也是探花郎,就怕……”
攬月壓低了聲音,道:“你當真以為是他殺了那仙仙姑娘?才不是呢!我聽上邊的人說,是他得罪了上邊的大人物,上邊的大人物要收拾他才殺了那仙仙栽贓嫁禍于他,要不是尚書大人說情,他怕是……咔嚓……哼!”
“怎么可能,不是陛下感念他修筑青河壩有功才貶他做縣令嗎?”
“那只不過對外的說辭罷了……”
那人道:“哈哈哈!活該!早就看不慣他平時那樣的猖狂勁兒了……終于摔了個大跟頭?!?p> 又有一人道:“哼!就是,無故擺那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tài)干嘛,好像這工部離了他就不轉了一般……模樣著實令人惡心?!?p> 攬月道:“噓……小點聲,小心被尚書大人聽到了。”
幾人越走越近,緊接著便是吱呀的開門聲。一股風雪飄來,施心三人瞇了瞇眼,再睜眼時卻發(fā)現(xiàn)門口根本就沒有那幾人的身影。
屋外一片白茫茫,果真是下了好大的雪,天空卻是陰沉沉的頗有要下上幾天幾夜的氣勢,雪地上有幾道腳印。一道與另外幾道方向截然不同,只是依舊帶著臟污的痕跡。大雪鋪天蓋地,很快就遮蓋了那幾道腳印,天依然灰,地依舊白,在天與地的盡頭連成一片。
梅老大道:“呂文清呢?”
施心搖頭:這場景可能他并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