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像是個年輕人的樣子嘛?！崩衔虧M意地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靶∽?，我且問你，你們俠客營都是誰家弟子？”
“俠客營自祖師季路以降，均是儒家弟子。”蘇澄謹慎地答道。
“這就是了?！崩衔虛崦氄f道?！拔铱茨阍诔抢锏淖鳛?，也就是個江湖俠客的架勢。你們這樣做好是好，就是只能治標；若是想要治本，那還差得遠了?！?p> “小子在城中也是一時興起，倒沒指望就此治得了本?！碧K澄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說道?！爸劣谥伪局撸F(xiàn)下也不是我這一介平頭百姓所能妄言的。”
“你這娃娃說的倒有道理。”老翁點了點頭?！安贿^要照你說，難道讓你們俠客營弟子當幾個一品大官兒，這就能治本了？我看也未必吧?！?p> “前輩所言甚是?！碧K澄溫言輕語，順著他的話道。俠客營雖說是儒家營軍，但頗稱得上“無君無父”；此時又不是什么清平之世，若說起這些事來，還真沒什么心理負擔，倒合了這老翁的胃口。
“你小子還真是乖覺，”老翁搖了搖頭，顯然是意猶未盡?！霸趺床环瘩g老朽一通，讓老朽和你辯駁辯駁？”
“前輩言之有理，小子為何要反駁？”蘇澄笑道。
“你休要敷衍老朽?！崩衔探又f。“老朽是和你正經(jīng)說話。你們俠客營倒都是好漢子，這點老朽自也佩服。只是俠客俠客，甚么叫俠客？那是朝廷無能，廟堂無用，才要訴諸江湖，才有俠客替朝廷懲惡揚善。你們這幫人倒是個個都學得文武藝，卻偏要消極入世，小打小鬧，最終揮霍了大好才能。不過儒生嘛，也都那樣。你們俠客營雖然厲害，但終究還是儒家弟子，雖然比其他人好一點，但還是跳不出這個局限的。”
“小子也覺得，俠客營應(yīng)有更好的濟世之道?！碧K澄見這人說的有幾分道理，也正經(jīng)地答道。
“有趣。”老翁笑著點了點頭?！澳阍趺床唤o自家門戶辯護一番？”
“小子當真覺得老前輩說的有道理，為何要反駁？”蘇澄也笑道。
“果然，果然?！崩衔虛嵴瀑澋??！澳氵@小子認理不認人，倒是個可教之才。要老朽說，直不像是那親親有術(shù)的儒家弟子，反有些我家的風范?！?p> “前輩莫非是……”蘇澄心中已經(jīng)有些明朗了?！澳駲C營的前輩？”
“不錯?！崩衔虈@了口氣，語氣頗為蕭瑟?！叭缃衲业茏?，也只剩一個神機營茍延殘喘了。老夫墨瀾，如今忝掌神機營門戶的便是。”
“原來是神機營墨統(tǒng)領(lǐng)?！碧K澄沒料到對方是這樣一尊大神，趕忙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他原本還想說兩句“久仰久仰”，只是之前實在沒有仰過這人，現(xiàn)在這也是剛剛聽說，既不久，也未仰，實在不好意思出口?！皞b客營末學后進、章師門下蘇澄，拜上神——”
“停停停?！蹦珵憮]了揮手。“老朽最是見不得你們這些繁文縟節(jié)。對著我一個墨家弟子講這些虛套，誰說你這娃娃腦子好使來著？”
蘇澄尷尬地一笑，閉上了嘴，但還是默不作聲地做足禮數(shù)才重新坐下。
“還有，”見蘇澄坐下了，墨瀾接著開口道?！拔覀兡也慌d叫什么統(tǒng)領(lǐng)之類的。你在老朽面前倒不要緊，出去了這樣亂叫，怕是要貽笑大方?！?p> “啊，這卻是小子疏忽了。”蘇澄低頭說道。“只是小子原本以為，‘鉅子’之稱只是墨家弟子自己所用，我等外人也能這樣稱呼嗎？”
“這年頭什么人都能叫了。”墨瀾聳了聳肩。“這倒不是什么大事。小子，我且問你，你若覺得自家主張不好，那你覺得該怎么辦？”
“此事小子也只有胡亂猜想，并不是什么成熟的創(chuàng)見。”蘇澄微微一笑，慢慢地說道?！拔胰寮业茏幼⒅刈孕薜滦校詾樘煜驴?；這點小子是衷心贊同的。只是又自居君子，無端凌駕于所謂‘小人’之上，這小子便不敢茍同了。”
“不錯，這想法當年我墨翟祖師也有。”墨瀾頷首贊同道。
“孔子云：‘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献佑衷疲骸疄檎浑y，不得罪于巨室?！碧K澄見墨瀾有贊同之意，大著膽子接著說道?！爸皇菫楹畏且幸还缮厦娴娘L，壓著下面的草？若是沒有這股風，下面這些小草未必不能長成參天大樹，那豈不是更好？再說所謂巨室，孟子以為只是少數(shù)，為何又不能是多數(shù)？如今國中黎民百姓足有萬萬之數(shù)，公卿大夫還不滿萬數(shù)，究竟哪個才是巨室？儒家有時總是自居教化之長，實則只是要區(qū)分尊卑之屬，此事未必便好?！?p> “不錯。你們?nèi)逭咦愿咦源?，總覺得天底下缺了自己就要完蛋，這倒是個挺大的臭毛病?！蹦珵懶χc了點頭?！斑€有呢？”
“總之是很多了?！碧K澄聳了聳肩。
“不過你們俠客營還好，”墨瀾捋了捋胡須，笑道?！安幌駥こＫ崛澹瑳]甚么繁文縟節(jié)、揮霍浪費之類的臭毛病。不得不說，還挺有幾分像我家墨俠的?！?p> 蘇澄笑了笑，接著說：“墨家晚于我儒家出世，貴派先祖墨子曾經(jīng)熟習儒學，諸多主張又正是與儒家相對，說起來我們被墨家按著打，倒也沒什么。只是小子看來，墨家也未必便是無所不能。”
“那肯定，天下哪有無所不能的學說？”墨瀾笑道。“你且說說看?！?p> “所謂愛無差等，說起來倒也令人神往。只是親親疏疏，人之天性；若強使人親不親，疏不疏，先不提是否難于登天，又豈能長久？”蘇澄問道?！叭羰秦S年之時，家家戶戶皆有余糧，周濟他人一番自也無妨；只是若是荒年之時，各人自己還半饑半飽，又怎能教他們‘兼相愛，交相利’？再說人皆有父母，父母辛辛苦苦養(yǎng)我成人，要讓子女對父母與素不相識之人行無差等之愛，豈不是有些不知好歹？要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佬〉芸磥?，管他儒、墨還是法，先教普天下的百姓都能活出個人樣兒來，那便是貨真價實的大同世界了。我儒家在這一點上實在沒什么創(chuàng)見；墨家雖有節(jié)用之論，但仍未觸及核心?！?p> “不錯不錯?！蹦珵懹昧Φ嘏恼平泻玫?。“如此看來，你小子倒還真有本事，這話能切中要害。只是其實我們墨家后人對此也有闡述，不過你想來也不清楚。還有沒有？”
“還有一些?！碧K澄接著說道?！靶∽赢斈陮W習兵法攻戰(zhàn)之道，也曾聽聞過墨家守城之術(shù)。聽說墨家守城時行連坐之法。若有守城軍士投敵，連家屬也要車裂，未免太過殘酷，多牽連無辜，有違量罪行罰之道?！?p> “戰(zhàn)時你死我活，豈可與平常一概而論？”墨瀾搖頭道?！澳銈?nèi)寮也恢孛嵵畡e，辯論起來毫無章法，只好用一些漏洞百出的手段來遮掩。你難道沒聽說過墨家‘非攻’的主張嗎？這兩樣要連起來看，莫要斷章取義。我們?nèi)羰菓?yīng)戰(zhàn)，那必然是不得不為之的正義之戰(zhàn)，自然要全力爭取勝利。這又不是甚么野心家侵略他人以自肥?！?p> “這確是小子才疏學淺了?！碧K澄還想保留自己的質(zhì)疑，但又沒法和他硬辯，悶悶地應(yīng)道。
“你小子也別蔫了呀。”墨瀾看蘇澄興致不高，笑著探身拍了拍蘇澄的肩膀。“不管怎么說，你小子還是孺子可教也。老朽和你師父也有點交情，他的弟子便似我的弟子。不如老夫教你一招半式，等你回了川都，也好好生輔佐荀茂，早日叫這盈州恢復(fù)往日安居樂業(yè)的盛世氣象?！?p> “蒙前輩青眼有加，小子不勝榮幸?！碧K澄起身行禮道。“只是在下并非墨家弟子，前輩此舉未免叫兩家難堪?！?p> “你且寬心?！蹦珵懘笫忠粨]，說道?！袄闲嘁膊粫棠闶裁茨业牟粋髦?，也不會教你入我墨家之門。只是就憑你這點兒道行，你和你那荀使君如今又和光桿兒司令也差不了太多。溢州黃寧和芭西王康都不是易與之輩。若是叫你壞在我墨家的地頭上，老朽沒來由地在章侗面前抬不起頭來而已?！?p> “那……那便多謝前輩了?！碧K澄謝道。
“來。”墨瀾一邊說，一邊打開桌上的油紙包，只見里面赫然包著一大塊香氣濃郁的醬肉?！霸蹅冞叧赃呎f。老朽這還帶了一壺好酒。對了，你們俠客營弟子好像還不能喝酒，哈哈，那你小子便看著老朽喝吧?！?p> ———————————————————————————
“你這小子學得還真快?！蹦珵懛畔驴湛杖缫驳木破浚臐M意足地打了個嗝?！暗然氐酱ǘ迹涝撛趺醋隽税?？”
“小子心中已經(jīng)大概有數(shù)了?！碧K澄笑道?！奥犌拜呥@么一講，還真是受益匪淺。想來回去之后，定是大有裨益。”
“你心中有分寸就好?！蹦珵扅c了點頭?！袄闲嗫茨闶莻€正人，荀茂也算是個君子，這才出手相助?！?p> “多謝前輩抬愛?！碧K澄起身謝道?！盎厝ブ笮∽颖阒謱嵤ú桓夜钾撉拜吅裢?。”
“唉……”墨瀾抬起頭來，輕輕搖了搖?！肮钾摬还钾摰?，倒也說不上了。當時劉開叛亂、高武入川，我墨門覺得兩邊都不是什么正人，又顧忌朝廷對墨家的反應(yīng)，因此坐山觀虎斗，沒想到竟然害得川中百姓遭此大難。這番好容易有補救之機，老朽回去后也會傳令門下弟子盡力而為。只是少俠畢竟是荀使君身邊人，老朽也希望能四兩撥千斤，微微盡一些綿薄之力，好償還一些見義不為的罪過?！?p> 蘇澄苦笑了一聲。不得不說，對這種太過“低調(diào)”的行為，不管是青犼營，還是神機營，他都有些不大認同?！扒拜叺膰谕?，小子一定會銘刻于心。只是小子倒沒想到，盈州出名的神機、青犼二營，竟都是這般低調(diào)……”
“少俠教訓的是啊?！蹦珵憞@了口氣?！氨闶菚r至今日，我墨家子弟要想入世，仍有不少苦衷，因此多方考量，也不得不托付于少俠了?！闭f罷，他起身深深一拜。“這便有勞少俠了。”
“不敢不敢?！碧K澄沒想到墨瀾竟是這種消沉的語氣，哪里敢受他一拜？敢忙起身和他對拜下來?！靶∽痈也槐M心竭力?！?p> “少俠一諾，必然是價值千金的?！蹦珵懼逼鹕韥?，笑著慢慢點了點頭。“如此，老朽便不再叨擾了。”
“前輩這便要離開了嗎？”蘇澄問道，正好他還沒有坐下，便側(cè)過身子去。
“老朽這便走罷?！蹦珵懶α诵Α！袄闲啻藖恚瑹o非便是想和少俠一晤，給你傳授點很快用得著的東西，順便見見你這位昔時故人門下的得意弟子而已?，F(xiàn)在目的達到了，我那家里還有一大堆事情，再說少俠不也身負重任么？就不必再多叨擾了。待到少俠會見完芭西王康之后，若是有空，不妨來墨都郡做做客。要是時間趕得緊，那也罷了；只是回了川都之后，我們在川都也有不少弟子，到時只要有什么困難，我們幫得上的，請少俠盡管不要客氣。”
“多謝前輩，小子記住了?！碧K澄一躬到地，說道。
“你去了芭西，萬事多加小心?！蹦珵憞@了口氣?！鞍盼魅るx我墨都郡都不算遠，王康的行事作風我也聽到過一些。此人一來不似黃寧那般隱忍，是個暴脾氣的主兒；二來你是先到的溢州，再去他那里，他也不像黃寧這般有退路，可以好整以暇。說不定這人當場便要找你麻煩，不會等到你出了他家地界再動手。這種人雖說看上去易于揣摩，但是到時候占著主場，未必就比黃寧好對付多少?？傊闳f事多加小心。”
“小子謹記前輩教誨?！碧K澄鄭重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