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存半日后,蕭寶凝再次出來時又恢復了往日里清清冷冷的神色。
她的肚子已經相當大,有時需要人扶著才能上下車。
越是這時候,她越有些心焦——必須要在自己還能行動的時候將一切事情處理好。
車輦尚未抵達英王府,便被人于坊內攔截。
蕭白樓沉聲欲斥退眼前人,卻見那人面白無須,舉止恭順地行了一禮,遞上了一封書箋。
“內侍省奚大人呈上?!甭曇魷睾?,雌雄難辨,竟是一名內侍。
內侍俯首再拜后離去。
蕭白樓將書箋遞給蕭寶凝。
蕭寶凝將信封拆開了來,未幾勃然大怒。
“我只當他歹毒,不想竟如此歹毒!”她將手中信箋捏得死緊,似乎似乎可以想象得到奚小茴在寫字時廢了多大勁。
蕭白樓道:“殿下為何動怒?”
馬車門簾內伸出一只玉手,捻著一團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
蕭白樓接過,將紙團打開,看到上面的字后也是一驚。
“圣上將奚內臣…”他沒有說下去,“果真狠毒?!?p> 其實再一想,英王與謝閣老手段也不差,不過二人更多傾向于就地斬殺,極少會折磨他人。
蕭寶凝冷笑:“性殘不仁,暴戾恣睢,這便是我大晉天子。”
她初初拜師光州胡瑜硯,學的是仁君之道,威德致遠,慈厚懷人??v然如今戾氣頻浮于心底,亦不會傷有用之臣——包括之前下令使宮人為太子蕭寶沖陪葬一事,殺的雖是蕭立亥的人,但也做好了善后之事。
蕭寶凝自認為如今的自己已經足夠仁慈,起碼相較于別人她足夠仁慈。
“奚小茴的事不能不管?!笔拰毮?,“他雖是為盧美人報仇,卻也因我一句話才遭受此難…蕭白樓,安排下去…“
蕭寶凝指尖發(fā)顫。
馬車中的聲音半晌后才傳出——
“給他個痛快罷…”
蕭白樓沉聲道是。
回了王府后,蕭寶凝卻意外見到了宣德侯府上來人。
“太女殿下大安?!眮砣斯Ь吹溃笆雷忧才珎髟挘汉顮攽铝恕!?p> 蕭寶凝未料到這么快。
這些人中,魏甯看似最紈绔,然而辦事卻最是可靠。
她溫聲道:“替孤謝過侯爺。便說這個人情孤記下了?!?p> 那人只笑笑,卻不說話。又行一禮后方緩緩退出。
蕭寶凝經過英王書房時,見下人正開掘池塘。
這方池塘向來清流見底,只是無論什么樣的蓄水之處,清流之下必有淤泥。
她靜靜地望著仆從將淤泥掏挖而出,隨著秋風迎面而來陣陣腥臊之氣。
管事見到蕭寶凝,拱手道:“殿下,此處正在拓池,腥臭難聞,還請殿下挪步房中?!?p> 蕭寶凝紈扇掩了下半張臉:“是父親著人辟的?”
管事頷首道是:“王爺吩咐,要將池塘拓至原來兩倍,再添些活物進去,等殿下腹中小郡王出世了,便可以在此處暢快垂釣…”
蕭寶凝道:“謝府中也有池子,哪里需要這樣麻煩?!?p> 管事又道:“縱然殿下不缺,王爺也總是為殿下著想的?!?p> 蕭寶凝一笑,轉身慢慢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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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白樓帶人直入內侍監(jiān),高舉太女御令:“奚內臣何在?”
監(jiān)內諸人跪拜,竟無一人吭聲。
蕭白樓呵道:“查!”
英王近衛(wèi),無人敢攔。不過片刻,便有聲音從西坊傳出:“蕭大人,找到了!”
蕭白樓抿唇,喉結上下滑動一番后大步向那處走去。
還未進門,便聞到濃烈的鐵銹血腥之氣。
蕭白樓眉頭緊蹙,待進入后才發(fā)覺,奚小茴的狀況遠遠比他想象的嚴重得多。
他躺在床上,四肢皆被折成了詭異的角度,有斷裂傷骨自皮肉中竄出,血液骨髓凝結在一處。
饒是蕭白樓見識過英王更為酷厲的手段,此刻也恨不得想將蕭立亥碎尸萬段。
信上亦說,奚小茴被毒啞了嗓子,已不能再發(fā)聲,與廢人無二。
何止與廢人無二,與死人亦是無二。
奚小茴睜開了眼睛,看到蕭白樓,眼神由絕望轉為釋然。
他張了張嘴,比了個口型出來——
“殺了我?!?p> 蕭白樓摁在腰間長劍上的手背青筋糾結。
他緩緩走至奚小茴床前,沉聲道:“殿下向你保證,你家人有她護著,她亦會除掉那人?!?p> 奚小茴笑了笑,隨即閉上眼睛。
蕭白樓手起刀落,一劍封喉,未讓他再受半分苦楚。
他走出房外,命近衛(wèi)斂尸,又遵了蕭寶凝吩咐將他厚葬。
辦完這一切后,他深夜才至府上。
他以為蕭寶凝已經睡下,而一進院子便見到了阿梨。
阿梨困倦道:“郡主要大人回來后去她那一趟?!?p> 蕭白樓抬眼望了望蕭寶凝的住處,驚訝她一直在等他,便快步走了過去。
蕭寶凝未睡,精神卻也十分不濟。
她執(zhí)了本書,看著看著頭便耷拉了下去。
蕭白樓輕聲步入房內,低聲喚道:“殿下?!?p> 蕭寶凝魂游太虛之境被猛然拉回,眼中有些彷徨地應:“回來了?!?p> 蕭白樓道是:“臣已經將奚內侍的后事安排好…可因形容實在過于慘烈,他家人那處我只給了個衣冠冢的位置?!?p> 蕭寶凝半晌后才點點頭:“你做得很好?!?p> 蕭白樓嘆息道:“殿下該歇息了?!?p> 本來困頓的蕭寶凝心頭卻如泰山壓頂,沉悶得讓她窒息。
她緩聲道:“你下去吧…我省得的?!?p> 蕭白樓知她脾氣頑固,也未再勸。
這個坎兒,蕭氏掌權人遲早都要邁??赡懿皇乾F在,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入秋后天短夜長,這一夜,蕭寶凝也枯坐了一夜。
次日清早,英王起來用膳,蕭寶凝姍姍來遲。
英王已經在蕭白樓處聽了昨日之事,見她容色雖有如玉山將傾,眉間卻透著孤絕凜然,便知她心魔已祛,初初悟了為君之道。
蕭寶凝入座后便沉默,直到英王開口。
“府上新廚子慣會做粥,你嗜甜,不妨嘗嘗他的桂花羹?!?p> 說著,他親自替她舀了一碗放在面前。
蕭寶凝抬起了眼皮,呼出一口濁氣,隨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