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凝本以為自己可以過著這樣安靜愜意的生活等待除夕夜宴的來臨，沒想到臘月二十九時，謝辭晏又送來一份禮。
這是他送來的第三次禮，分別是初九、十九、二十九。
每次都在提醒她：時間不多了。
簡直是殺人誅心！
沈鳶見蕭寶凝面色不快，便要收起來。
“慢著?！笔拰毮_口招她，“拿過來我看看?！?p> 她倒要看看這回他又送了什么東西。
這次的盒子有些沉，蕭寶凝拿在手中，按下了環(huán)扣。
一塊圓潤的棗紅色瑪瑙靜靜地躺在盒中。
“謝大人沒錢了嗎？怎么送了塊瑪瑙來？”阿梨伸頭看著盒子里的東西，不解地道。
蕭寶凝心頭怦怦直跳，她將石頭取了出來，握在手心。
冰冰涼涼，如同謝辭晏一樣，清清冷冷。
但它是紅色的。
蕭寶凝將瑪瑙遞給阿梨：“收好?！?p> 阿梨奇怪地看了一眼郡主。
東珠不要，棋譜也不要，偏偏喜歡不值錢的瑪瑙？郡主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蕭寶凝喚來瑤妝為她收拾打扮一番。
見郡主素衣輕裝，阿梨打趣道：“可是要去見謝大人？”
沈鳶抬眼看了看郡主，并未說話。
蕭寶凝斜著睨了阿梨一眼，慢慢道：“怎么會？我要去見我爹?！?p> 阿梨悻悻地替她從妝奩中拿出首飾來，一一為她戴上。
“明兒除夕夜宴，我得拉著爹爹去?！笔拰毮龑χR子欣賞自己美貌。
瑤妝往蕭寶凝的額間比了一個花鈿，搖了搖頭又放下：“郡主今日素淡，不適宜貼這個，不若留著明日夜宴上大放光彩？”
蕭寶凝舒心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道：“瑤妝的手藝我信得過的?！?p> 沈鳶呼出一口氣，慢慢道：“郡主臉上的疤沒有了，不知用了什么好物，竟如此神效?！?p> 蕭寶凝笑而不答。
看收拾得差不多，蕭寶凝起身，帶著阿梨并蕭白樓等人去了英王府。
英王府外車水馬龍，即便是后門，也源源不斷有來往之人。
蕭寶凝看得頭大，知自己避無可避。與其偷偷摸摸掩人耳目，不如在眾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先下手。
門房迎來送往，一整日見了不少達官貴人，然而看清面前女子之時，卻也軟了膝蓋：“郡主?！?p> 蕭寶凝冷哼一聲，帶著人徑直入了府中。
府內(nèi)無人敢攔，有數(shù)位進獻了禮物的官員看到昭陽郡主前來，知這對父女素來不和，有心看熱鬧的他們不禁抱柱而立，伸長了脖子候在殿外。
大殿門被重重合上，片刻后傳來一陣茶碗碎裂之聲。
蕭寶凝摔了個碗，卻輕聲道：“爹爹明日真不去？”
英王搖頭，隔著窗紗看了看外面伸頭縮腦的官員，無奈一笑。
“你既安排好，我只在暗中助你便可。不過明日趙庭芳定然會出席，你須得萬分小心，我會令明知易關(guān)照你。只老二在的地方我不會去，他就是個…”英王說著，突然拔高了音調(diào)，大聲說出最后兩個字，“混賬！”
官員聽得英王怒斥郡主，更多了幾分興奮，正要靠近了聽，卻見殿門由內(nèi)而外被打開。
蕭寶凝走了出來，冷著眼看著他們，吐出了個字：“滾！”
這場戲做得好，若非親眼所見，蕭白樓都差點信了。
眾人只見怒氣沖沖的蕭寶凝來英王府尋釁不成，被呵斥后打原路回了郡主府。本就熙攘熱鬧的元京，又添了一樁飯資。
蕭寶凝入了馬車，一直端著的面孔才放松下來。
她看著放在一旁的手爐，只覺得最近好像有些燥熱，連手爐也不想用了。
莫非是骨子里的北方血統(tǒng)被激活了？
她也未多想，撩起袖子臥在軟榻上瞇了過去。
翌日。臘月三十。
圣上體恤宗親官員團圓之不易，將除夕宴設(shè)在午時中。蕭晉全域并京畿官員五品以上人等七百余人、皇親國戚九十余人共計八百余人共同赴宴。
蕭寶凝辰時便沐浴更衣，不必上朝的她實在不習(xí)慣早起。
因今日除夕宴是除卻長春宴以外最隆重的節(jié)宴，阿梨、沈鳶、瑤妝等人一并伺候郡主沐浴梳洗。
沈鳶看著沐浴時昏迷的蕭寶凝，有些驚訝。
阿梨擰了她一下：“莫往外說，你忘了殿下怎么處死人的時候了？”
沈鳶心下一凜，忙去為阿梨搭了把手。
蕭寶凝禮服數(shù)日前便已備好，提前兩日熏香，上妝完畢換上寶藍對襟禮服。束腰略寬，瑤妝便使了紫色佩綬與蕭寶凝系上。
蕭寶凝卻道：“拿那條赤色的來?！?p> 瑤妝手中一頓，將紫色佩綬換成了先帝恩賜下的赤色來。
阿梨第一次見蕭寶凝如此隆重裝扮，不禁贊道：“今日郡主看上去比殿下還要厲害了?！?p> 蕭寶凝笑而不語。
瑤妝系好腰帶后，后退兩步看了看。又覺得她腰間赤色顯目，復(fù)又拿了赤色花鈿貼在蕭寶凝額上。
“這樣更搭了?！爆帄y對自己的手藝非常滿意。
蕭寶凝站在銅鏡前，看著雍容華貴的女子，不知為何又想起數(shù)年前跟著宇文晗一道春游時候的自己。
她輕嘆了一口氣。過去的那個嬌憨的少女終究是一去不復(fù)返了。
除夕重宴，文武百官并皇親國戚或轎或輦，并無人乘車。直至宮廷正門，才下轎棄輦，步行入宮。
蕭寶凝帶了蕭白樓與阿梨二人，在宮門口由女官驗身后，方可入宮。
女官見她赤色佩綬，心下一驚，便知是元京近日紅得發(fā)紫的昭陽郡主。怕她一生氣將自己就地斬殺，并未敢真近身搜查。連帶著對阿梨也客氣得多。
蕭寶凝以比別人更快的速度被放了行。
她低聲道：“多謝?！彪S即轉(zhuǎn)身而去。
女官卻被這聲道謝嚇了一個哆嗦。
燮州民風(fēng)素來彪悍，是以蕭寶凝并不在意與其他男子并行。
今日她為了規(guī)避人潮，特意在巳中前入了宮。
蕭寶凝四處張望著，卻不見熟人。眼看著有個似乎是在哪里見過的身影，一時間也想不起來是誰。
然而那道緋色身影卻直直朝自己走來，長發(fā)束冠，五官靈秀，風(fēng)姿卓然。
“郡主?！彼嵵匦卸Y。
蕭寶凝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但看他模樣俊秀，禮數(shù)周全，便虛扶道：“不必多禮?！?p> 蕭白樓為她解了圍：“還未恭賀明大人遷授?！?p> 蕭寶凝這才想起，他是她在英王府曾見過的明知易。
再觀此人，眉清目秀，儀表堂堂，舉手投足之間透著穩(wěn)重儒雅，心下又多了幾分好感。
明知易淺笑道：“蕭大人客氣?！?p> 蕭寶凝有心結(jié)交，便與他一道去了章華殿。
明知易曾中探花，文采斐然，與胡大家關(guān)門弟子蕭寶凝相談甚歡。
“明大人竟是剛擢了大理寺少卿？”蕭寶凝驚訝，眼前這儒雅青年竟入了大理寺。
明知易長睫一閃，嘴唇一抿，這是他有些赧然時常做的動作。
他低聲道：“原大理寺卿盧允誠致仕，少卿安禾升任大理寺卿，空了個位置出來，臣便去了?！?p> 大理寺和刑部上下多是英王擁躉，有的話不必多說，懂的都懂。
蕭寶凝點頭附和：“明大人學(xué)貫古今，又過目不忘，必能對卷宗查缺補漏，這個位置正合適不過?！?p> 實際上她心里不太認同，明知易這樣的儒生應(yīng)該入內(nèi)閣掌政，或是去御史臺當筆桿子，倒是謝辭晏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更適合做大理寺長官。
到了章華殿，阿梨等仆從要在專門辟出的地方等候，蕭白樓身為英親王長史，與蕭寶凝、明知易一同進了章華殿。
有少監(jiān)佝僂著腰來到她身側(cè)，伸手引蕭寶凝入座。
蕭寶凝與蕭白樓、明知易使了個眼色后，由少監(jiān)扶著入了自己的位置。
甫一入座，蕭寶凝便看到了自己難得來元京一趟的濃妝艷抹的姑母——兗國大長公主蕭立京。
兗國大長公主雖與英王交好，但因英王放棄皇儲之位一事對夏縈頗有意見，連帶著并不待見蕭寶凝。
蕭寶凝也不待見她，過氣的公主不如狗。兗國大長公主名聲差，封地遠，雖嫁得不錯，但子嗣不爭氣，現(xiàn)在還啃著老娘的嫁妝。加上她本人嘴碎愛絮叨，得理不饒人，元京并無多少人愿意結(jié)交。
但她是自己姑母，已經(jīng)含笑望著自己了，她能如何？
蕭寶凝硬著頭皮起身行禮：“姑母?！?p> 兗國大長公主看著這張肖似夏縈的臉，吹彈可破，年輕俏麗，未婚夫又是權(quán)臣，可謂得天垂憐之人。她面上高興，心里恨得牙癢癢。
若英王繼位，她蕭立京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用得著摳摳搜搜過日子？
兗國大長公主咬牙道：“多年未見，寶凝真是出落得愈發(fā)水靈了?！?p> 蕭寶凝知她嘴纏人，并不想與她多說話，含糊了幾句想將她糊弄過去。
長公主看著她細腰上系著的佩綬，那是先帝御賜只有王侯才能帶的東西，不禁想嘴上磋磨她幾句：“快二十了罷？還不嫁人？謝二不娶了？”
蕭寶凝仍是笑吟吟的，心里卻恨不得撕了長公主的嘴——她不怕別人耍陰的，但如同長公主這般直來直去地羞辱還真不好對付。
她頷首道：“謝大人兄長剛歿，這時候不適宜成婚?！?p> 長公主見蕭寶凝像一塊棉花，針刺進去也沒反應(yīng)，便失了趣。她也并不歹毒，只是一看蕭寶凝那張臉便有些來氣罷了。
此后無論長公主問什么，蕭寶凝都眼觀鼻鼻觀心地順從她。久而久之，長公主覺得無趣，便將她放走了。
蕭寶凝又落了座，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才注意到不知何時位席已經(jīng)坐了個七七八八。
殿首自然是皇帝與皇后，太子在其下，不過三個主角均未到。右側(cè)便是英王魏王席位，英王素來不與帝王同席，魏王遠在云州，自然也便空著了。
再其次便是兗國大長公主與遠嫁空席的代國長公主席位，再往下便是蕭寶凝與博陵公主蕭錦。
再看對面文武百官席次，為首的自然是謝閣老父子二人，再是輔國大將軍宇文獻，后面則是宣德侯魏元浩，再是側(cè)首讓她看不清面容實則是帝王心腹的趙庭芳，再往后蕭寶凝便不認得了。
此時謝氏父子二人姍姍來遲，謝書寧掃了一眼，看向蕭寶凝，微笑向她致意。
謝書寧年歲大英王很多，五官英秀，氣質(zhì)淡泊出塵。
蕭寶凝斂笑，直起身子還了一禮。
謝辭晏看了她一眼，面色淡然，眼神晦暗不明。
謝氏父子二人落座后，幾名少監(jiān)點著人頭數(shù)了又數(shù)，將空席登記在冊。
殿內(nèi)眾人有默契地安靜了下來，靜靜等待著主角登場。
隨著一陣尖銳高亢的稟報聲，帝后與太子夫婦、博陵公主踏入殿內(nèi)。
千人俯身跪拜。
蕭寶凝額頭稍微貼了貼地面，黑色的金磚映著她額間血紅的花鈿，讓她生出一絲不真實的錯覺來。
帝后落座，蕭立亥道了句“平身”，眾人謝過后便紛紛入了席。
因今日除夕，圣上就今日大宴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蕭寶凝苦不堪言，左有剛剛結(jié)怨的博陵公主，右是一直不好對付的兗國大長公主。
她時刻保持警惕，尤其是對蕭錦。
帝王致辭后，內(nèi)侍總管姚安敲了鑼，宣布宴會正式開始。
門外涌進十幾個歌伎，面覆白紗，依稀可見花容月貌。
素手纖纖落于七弦琴上，歌聲婉轉(zhuǎn)，琴聲亦令人流連。
蕭寶凝不愛聽曲，但也不得不贊嘆宮廷樂坊培養(yǎng)出的官伎品彈絲竹之技超乎尋常。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身上涼涼的。
蕭寶凝環(huán)視一圈，兗國大長公主正飲著酒，博陵公主昏昏欲睡，謝氏父子正湊在一處低聲交談，宇文獻從未看過她一眼，宣德侯面色酡紅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而離得遠的魏甯、宇文晗等人，她便不大看得清。
蕭寶凝覺得奇怪，只當自己最近動作多了，容易疑神疑鬼，是以并未再掃視其他人。
在席中，皇帝又不輕不癢地說了幾句祝賀之話。百官并皇親也紛紛附和，君臣之間隔空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蕭寶凝飲了一小杯酒，漸漸感覺酒力上來。
她有心讓自己看著像是醉了，便又補了兩杯，靜靜等著后面的戲。
除夕宴君臣同樂，酒過三巡之后慫人也壯膽。有擅自離席敬酒之人，看在過年的份上蕭立亥也并未責(zé)罰，只叫了內(nèi)監(jiān)遞上醒酒湯藥。
歌舞完畢后便是戲曲，眾人雖醉酒，仍是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三個后生并一個黑臉老生一出，眾人便知這是一出《蝴蝶夢》。
首席上的帝后二人，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