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走在上山的小道上。
從清里死去后起,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平靜。
她知道,真正引來腥風血雨的人已經(jīng)不是緋村了,而是她自己。
要想讓他離開風暴的中心,就只有離開。
她看著前方厚厚的積雪。
沒有人為她踩出腳印了。
如果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也不會再有一雙手為她戴上斗笠,輕輕拉起她的手。
總是不能抓住眼前的幸?!?p> 她笑了笑,想起昨夜的他。
原來她說的每句話……他都深深記在心里呢。
稀疏的鳥雀聲從林間傳來,積雪壓塌了不少枯枝。
巴沿著山道,來到那座古廟前。
一雙眼睛窺探著她的一舉一動。
“姐姐……”緣站在一棵雪松之后,靜靜看著她走進古廟,“這樣一來……你就可以跟我回江戶了。”
他露出一絲笑容。
她推開破舊不堪的廟門,光線涌進古廟里,照在一座巨大的身影上。
老人端坐在佛像前,睜開眼睛,看向雪代巴。
“為什么要將緣也牽扯進來?”她問。
老人渾身肌肉虬結(jié),白發(fā)束在腦后。他淡淡地說:“那小子在京都到處打聽姐姐的下落,是上面的人帶他來的。”
他一字一句地說:“也就是說,他加入的經(jīng)過和你一模一樣?!?p> 巴看了看四周,雖然屋內(nèi)沒有其他人,周遭的氣氛卻使她忽然感到一絲壓抑的氣息。
“其他人呢?”她問。
“分散在山里?!崩先苏f,“準備伏擊拔刀齋?!?p> 巴一怔,加快了語速:“怎么不聽我的報告就去了?”
她盯著老人的臉。
“報告?啊,拔刀齋的弱點是吧?!崩先苏f,“那種東西已經(jīng)不需要了?!?p> 他頭也沒抬,只是閉目養(yǎng)神。
“既然如此……”巴低聲說,“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才……”
她忽然不說話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崩先苏f,“無論他是個多么冷酷的劊子手,他也是個會動感情的男人。”
他的語氣平淡。
“拔刀齋現(xiàn)在最大的弱點,就是你?!彼f,“他正前來這里,當然是為了要見你,不過……知道了自己心愛的人就是內(nèi)奸,想必他會心亂如麻吧?!?p> 巴死死盯著老人。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無法發(fā)揮出他原本的實力。”老人說,“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你明白了吧?!?p> 雪代巴喃喃地說:“一開始你們就這樣打算……才讓我……”
“是又如何?”
她沒有說話,忽然平靜下來。
只是將手輕輕放在背后,握緊那柄短匕。
緋村腰間掛著一長一短兩柄佩刀,緩緩走在雪地里。
順著那雙腳印。
他的衣衫上粘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鮮血從左臉一直滑到腳邊。
他的手里,輕輕攥著那條紫色緞帶。
他伸手揩去臉上的血跡,面無表情,眼神平靜,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在山道上,忽然看到面前有一柄刀刺來。
是清里千瘡百孔的身體。
他竟沒有躲開,仿佛被劍刺中一樣,手中的紫色緞帶落在雪地里。
當他回過神來,臉頰上的血緩緩淌下,四周仍是空寂的白雪世界。
即使沒有出鞘,刀仿佛也在嗜血,仿佛刺穿那個早已死去的年輕人的胸膛。
緋村想撿起緞帶,他回過頭,卻深深吸了一口氣。
清里的尸體躺在雪地上,不知名的紅色花瓣如同鮮艷的毛毯鋪在他身上。
緋村睜大眼睛,卻看到緞帶安靜地躺在原地,尸體似乎煙消云散。
他彎腰撿起它,淋漓鮮血灑滿緞帶。
一團積雪壓斷樹枝,倏的落下,緋村轉(zhuǎn)身就反手一刀,將其劈成兩團,爆裂在空中。
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如同受驚的小鹿,茫然地踢踏著空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能在這里生活到什么時候呢?”
月夜下的巴說。
緋村怔怔看著自己斬斷白雪的刀刃,看著手中斬斷巴幸福的刀刃。
他默默將它收回刀鞘。
飯冢坐在緋村與巴的屋子里,悠哉地吸了口煙。
屋外田地銀裝素裹,他看著緋村與巴親手開墾耕種的田地,忽然笑了笑。
“此地不宜久留。”他起身走到屋外,忽然停下腳步。
暼了一眼屋內(nèi)。
“永別了,緋村。”
佩刀的男人蒙著面罩,看向行走在雪林中的緋村。
他扯下面罩,彎腰捧起一團雪,猛地塞進嘴里。
一聲嘹亮的清鳴聲,有鳥兒振翅而起。
仿佛看見尸山血海。
緋村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轉(zhuǎn)過身揮刀格擋,剛好擋住了凌厲一刀。
兩柄刀碰撞,摩擦出刺眼的火星。
男人看見緋村的神情。
他的眼睛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看自己,沒有來得及拉正焦距。
男人陰沉一笑,使勁揮刀,刀鋒劇烈碰撞,他借力退到幾步外。
手中的刀咬在嘴里,伸手從腰間捏住一枚手里劍。
“唰?!?p> 緋村悶哼一聲,肩上插著那柄涂有毒汁的暗器。
抬眼看去,男人已經(jīng)消失了。他感到視線模糊,站立不穩(wěn),跪坐在雪地中。
他握刀的右手砸在雪地上,左手緊攥的綢帶垂落。
他松開緞帶,一絲一絲、連皮帶肉地拔出手里劍,丟在雪地里。
殷紅的血跡散落開來。
佩劍的男人躲在樹后,又往嘴里塞進一團冰冷的雪。
雪代巴輕輕拔出匕首,悄無聲息地。
老人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現(xiàn)在巴面前,一記掌摑將她摔在地上。
他拎著那柄短匕,像拎著玩具一般。
巴倒在地上,閉著雙眼,鮮血從紅腫的嘴角流出。
她痛苦地皺眉。
“你愛上他了嗎?”老人說,“女人這種東西真是麻煩啊?!?p> 巴勉強睜眼,卻半天都站不起來。
老人俯視著她,身軀魁梧,仿佛要將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中。
“不過這也難怪,人的感情是很容易改變的。”
他說。
“而且越是強烈的感情,就越是難以控制……愛與恨的差別,可能比一張紙還要薄啊?!?p> 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人與生俱來的孽?!?p> 巴攥緊拳頭。
“無論是多么冷酷的劊子手,在情孽面前也如同嬰孩?!崩先俗灶欁缘卣f著。
巴撐著地板坐起身來,盯著老人,輕聲說:“如此深謀遠慮……”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瞳猛地收縮。
她張開嘴。
“嗯?”老人察覺到一絲不對。
他的動作快得只剩下影子。
手指已經(jīng)插進巴的咽喉里。
她想咬,卻咬不動,甚至咬不破他的皮膚,只能被拎著脖子提起來。
“別亂來?!彼卣f,“咬舌自盡需要相當?shù)牧α亢陀X悟,而且……”
他忽然嗤笑起來。
“你就算死了,也改變不了什么?!?p>
幾支手里劍劃破空氣,像箭矢般掠向緋村的背影。
他轉(zhuǎn)身揮刀,將飛劍劈飛。
而與此同時,佩刀男人已經(jīng)雙手舉刀,騰空而起,來到他的頭頂上。
“嗤——”
鮮血四濺。
緋村面無表情,依舊沒有看他,只是跪在雪地上,雙手握著刀,然后輕輕轉(zhuǎn)動刀柄。
拔出刀后,也沒有別的動作。
男人提著刀踉踉蹌蹌地后退,口吐鮮血,胸口被洞穿的傷口也不斷涌出血來。
他捂著胸口,手用刀拄著地面,轉(zhuǎn)身背對緋村,想要逃走。
走出兩步后,他握不穩(wěn)刀了,刀無聲落在地上,壓塌一片積雪。
他倒在雪地中,掙扎著抬起頭。
緋村仍然跪坐在原地,目光渙散。
佩刀男人從面前的雪地中拽出一條火繩,猛地拉動。
寺廟內(nèi),老人忽然抬起頭,仿佛聽見爆響聲,看見遠處的雪林積雪被炸得紛飛四散。
他松開手,將手指從巴的嘴里拔出。
“真的想死的話,隨你好了?!彼f。
巴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老人離開寺廟之前,又回頭暼了她一眼。
“不過,你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目的?!彼f,“清里他……為什么會被殺?!?p> 如雷貫耳。
巴睜大眼睛,如鯁在喉。
“女人啊……總是這么自私。”老人淡淡地說,“總想抓住來之不易的幸?!皇切腋>捅厝幌胱阶幔俊?p> “不管之前的幸福是被誰毀滅的?!?p> 她呆呆坐在原地。
“對你而言,清里到底算什么?”
“難道不是你無可替代的人嗎?至少對清里來說,你是無可替代的人吧?!?p> “否則,對劍術(shù)沒有自信的他,也不會到動蕩的京都來?!?p> “他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想讓你得到幸福。”
巴忽然輕輕顫抖,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那么……那么他只要留在我身邊就好了啊……”她哽咽著說,“我只是希望如此而已啊……”
“這就是男人的孽?!崩先四﹃约旱木F護臂,“男人為了使女人幸福,必須保護家庭,保護村子,還要保護這個德川的天下?!?p> 他瞪圓雙眼,沉聲說:“德川覆亡,個人的幸福亦隨之煙消云散……只要有人想顛覆德川幕府,即使是再幼嫩的一株萌芽,我們也要不擇手段地將其拔掉,這種謹慎的做法,正是造就德川三百年太平盛世的理由,這個任務(wù)一直由我們完成,這就是我們的孽?!?p>
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還未散盡,樹林中飛揚起來的積雪還未紛紛落地。
緋村提著刀走在林中,紅發(fā)垂落,鼻梁上、眼眶邊沾染著不知敵我的鮮血,刀疤也在淌血。
他的耳蝸里也有鮮血涌出。
聽覺暫時喪失。
他仍然攥著紫色緞帶。
手持巨大斧頭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戴著面罩,眼神陰沉。
他揮動斧頭時,空氣中傳來撕裂氣流的聲響,但緋村聽不見了。
巨斧劈下!
緋村的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個字。
他雙目失神,向后退開一步,躲開了斧子。
男人毫無生澀凝滯地再次揚起巨斧,足以劈碎牛骨的刀刃橫掠向緋村的腰間。
劍心舉起刀勉強擋住,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重重撞在一棵樹上,積雪漱漱落下。
他雙手握刀,向前踏上一步,身后卻感到一陣劇痛。
一只纏繞著倒刺的尖銳鐵爪從樹上落下,鉤爪深深陷入他的血肉,然后撕扯著卷起!
從他肩頭掀起一大塊肉,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縮回枯枝間的人影。
鮮血拋起很高很高,但來不及做什么,緋村又低頭躲過猛劈在樹上的利斧。
他喘著氣,將紫色的緞帶放在肩上的傷口處,按在那兒止住鮮血。
暗紅色很快浸透了綢帶。
緋村感到自己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冥冥中的一種感覺。
他低垂著眼瞼,仿佛奄奄一息。
又念了一次那個字。
“巴……”
再抬眼時,是由天而至的斧頭。
他只來得及舉起刀,就被劈砍得向后退去,背后又被神出鬼沒的鉤爪扯開幾乎見骨的傷口。
他仰起頭,幾縷鮮血從嘴里吐出。
“巴……”
紅發(fā)隨風飄起。
他跪倒在地上,面前是再次高舉巨斧的男人,身后是鬼爪閃爍的人影。
緋村幾乎喪失了感知——
“我們也是在保護百姓的幸福,不惜豁出性命,你明白嗎。”老人說。
“我們都是罪孽深重的人啊?!?p> “在輪回中茍活,也在輪回中死去,這就是人的宿命。”
“為了德川,也是為了百姓,我們必須打倒那家伙?!?p> “沒有這個可憎的亂世,你根本不會遇見他,你們間的故事也根本不會存在……換句話說,你們的故事不該存在?!?p> “你會愛上他也全是罪孽使然,世上沒有不會犯錯的人,想想清里,想想你無可替代的男人,清里?!?p> 雪代巴跪坐在地上,仿佛冥冥中感應(yīng)到什么,瞳孔一縮。
他右手握緊刀。
左手拔出稍短的太刀。
雙臂交錯,俯下身來——
“嗤啦——”
他右手的刀鋒指向身后,左手刀刺入前方。
一刀貫穿鬼爪,一刀刺進咽喉。
手持巨斧的男人松開武器,抽搐著向后退去,刀刃從他脖頸處緩緩拔出。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跪坐而下,手指探入雪地里,拽緊那根壓在大雪中的火繩。
積雪忽然爆炸開來,比之前還要更加猛烈,狂風與氣流卷起緋村的紅發(fā),他淡淡看著前方的男人被淹沒在爆炸的浪潮里,失神的眼眸被映成銀色。
“巴……”
他嘴唇輕輕動了一下。
巨浪一般的氣流席卷而開,一直蔓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積雪沖天而起,在古寺就能清晰地看見白色的雪層沖上高空,周遭的枯枝都瘋狂晃動,覆雪漱漱落下一地。
緣站在古松下,積雪落了他滿頭滿臉。
他只是呆呆看著爆炸的方向。
“已經(jīng)設(shè)下陷阱,竟然還要付出如此大的犧牲?”老人皺起眉,喃喃地說。
他閉上眼睛。
“但也在意料之中?!彼戳艘谎郯?,“我一定會解決那家伙,這也是為了清里,為了眾多為幕府而死的部下們,讓他們的死變得有意義的唯一方法。”
他走出寺廟,聲音遠遠傳來。
“你就用自己的雙眼看到最后吧,也算是對一心想要保護你的清里,最低程度的吊慰。”
巴靜靜坐在那兒,坐在佛像之下。
“清里……大人?!?p>
緋村提著刀走在雪地中,腳印帶著血。
他的左眼幾乎睜不開,有暗紅色的血順著面頰緩緩流下。
忽然又下起雪來。
他倒在雪地中。
疲憊感從四肢百骸中涌向心頭。
他握刀的手指猛地抓緊,另一只手撐在雪地上,喘著氣爬起來,將刀拄在地上才勉強沒有摔倒。
面前的雪地上是紅色的斑點,那是他的血。
拄刀的手微微顫抖,他抬起頭,看見的不是冰雪世界,而是漆黑的夜。
紅色的花瓣漫天飄舞,遠方的天際線上有一棵樹。
一盞一盞燈從他眼前亮起,一直延續(xù)到大樹下,像是一條指引的路。
那是黑夜里唯一亮著的東西。
他拄著刀前行,鮮血順著渾身衣衫流下,他在幾近虛脫的行走中發(fā)現(xiàn),腳下踏著的不是路。借著暖融融的燈光,他看見的是一具具尸體。
全都是尸體。
“老板娘,拜托你準備一間房。”
“你們可真是忙啊,殺完人就是女人。”
“你準備怎樣安置巴?”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別人可不是這么認為的,畢竟是你救過的人,再考慮一下吧?!?p> “桂先生……”
“還不如死掉啊,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p> 小荻屋的老板娘,飯冢,還有桂先生,他們似乎都在他耳邊說話。
緋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邁出后自己會不會倒下。
他想到了清里,終于無比深切地體會到了那個年輕人臨死前所說的話,是承載著多么沉重的份量。
“不想死,也不能死?!?p> 緋村拄著刀,來到那棵樹下。
他仍舊不知疲倦地走著。
紫色緞帶纏繞在他的手臂上。
紅色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掩埋了尸體。
巴似乎出現(xiàn)在他身后,就像那些平淡的日子里一樣,一聲不吭地跟著他,走過那些山間古道,清溪老橋。
前方?jīng)]有路了,黑夜像被截斷了一樣,露出燦爛的陽光。
就像從夜的世界走向白晝。
他看見金黃的田野,碧藍與翠綠相間的梯田。
“一起去嗎,大津?”
他虛弱地說。
他看見落花與樹葉飄滿山澗,她曾與他走過這條林間小道,看著楓葉飄到水面,像小舟。
“一起去嗎,大津?”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血從嘴角汩汩流出。
他在等身后的巴回答,但那個身影只是幻覺。
他看見漫山遍野的花海,她常常駐足的地方,他也會停下來等她。
他看見田野里高高的向日葵,他有時會折一支給她。
他看見她所說的,晚秋的茜草,夕陽在那簇風景中沉入湖面。
緋村站在這些景色中央,回過頭,身后的巴不見了,他抬頭看,滿天的紅色花瓣一片一片沉沉壓落。
他沉默地轉(zhuǎn)過頭,眼瞼低垂。
“大津……”
他深深吸了口氣,哪怕僅是呼吸也伴隨著劇烈疼痛。
幻境倏的破滅了,他再次回到風雪交加的白色世界中,寒風冷的刺骨,傷口疼得麻木。
他咬著牙,拄著刀,直起身子。
紅發(fā)在大風中飄舞不休,他睜大尚還能夠看得見的右眼,握緊手中的太刀。
“一起去嗎?”
“大津!”
即便北風咆哮,他的聲音也在山野間徘徊不去。
紫色綢帶迎風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