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小路邊。
雪代巴靜靜坐在河邊，抬頭仰望微微露出的月。
絲絲縷縷的月光垂落，她的臉上泛出皎白的痕跡，像是光陰的美流淌而過。
她忽然站起來，因為聽見了林間的動靜。
“喂，老大，你看。”
“這是個漂亮的女人啊?！?p> 幾名落魄武士模樣的男人從草叢間走出。
巴將手放在身后，握住藏在腰間的短匕。
流浪武士們笑著圍攏上來。
“噌?！?p> 刀鞘撞在地上的聲音。
紅發(fā)劍客滿身是傷地來到樹林中，單手拄著刀，鮮血順著手臂淌下。
他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像是從水中爬出來一樣。
看著他遙遙欲墜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間，巴以為是錯覺。
“喂，你是干什么的？”有武士說。
“別管了，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把他一刀了結，然后把女人帶走。”流浪人說。
沒有理會落魄的武士們，緋村微微抬起頭，露出那雙眼睛。
是不殺人時的，柔軟的眼神。
“我們說過要一起去大津吧。”
他說。
“抱歉了，齋藤兄。”沖田滿臉歉意地笑著說，“大病未愈，出手的時機沒有掌握好，讓他逃掉了?！?p> “算了?！饼S藤說。
他看向遠方，淡淡地說：“也許他命不該絕呢？與那身上帶有白梅香的女子……”
一把刀如果改變不了整個世道，但總能保護好一位珍視之人吧。
〔京都大火〕當夜。
維新志士盡遭斬殺。
高杉晉作盤腿坐在臟亂的監(jiān)牢里，撇了撇嘴。
“想吃透野做的飯啊?！?p> 時光靜靜流淌，入秋了。
緋村仍舊是做著與刀相關的工作，只不過殺人刀換成了柴刀。
他坐在鄉(xiāng)下的屋子外面，用粗繩系住衣袖，手握柴刀一刀一刀劈開樹樁上的柴禾。
他用左手擺正一段干柴，然后右手握刀豎直地劈落下來。
刀鋒嵌入柴禾的一瞬間，他仿佛看見鮮血濺了自己一臉，眼里嘴里全是血污。
就像砍進人類的頭顱。
他垂下頭，仍是沉默地揮刀。
新選組成員連人帶刀被劈成兩截。
比古清十郎鋒銳冷冽的劍風掠起鮮血。
他的劍鋒刺入重倉十兵衛(wèi)的喉頭。
一幕幕深刻腦海的畫面，最后是名為清里的年輕人，不愿死去的尸體。
噼啪。
當他斬開最后一根柴時，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巴穿著木屐，嘴唇上紅色鮮艷，頭發(fā)也梳理得柔順整齊。
“抱歉，讓你久等了?！彼f。
緋村將柴刀擱在樹樁上，緩緩站起身，他解下粗繩塞入衣袖里，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今天天氣很好，柴身干爽?！彼f。
巴一怔，也露出淺淺的笑容。
只是眉間仍有一絲郁結。
他們走過淌著流水的清溪，水聲潺潺。
他們走過古舊的石階，緋村會在陡峭處停下身來，轉身牽起巴的手。
他們在路邊山巖的舊神像前停步，巴閉上眼合手祈禱，劍心微微仰頭，思緒清遠。
他們一起走過稻田間，與農(nóng)夫們擦身而過。
他們來到市鎮(zhèn)上，一起站在河邊。雪代巴坐在河畔，抬頭時，看見緋村正出神地眺望遠處。
她輕輕觸摸腰間的短匕，卻沒有再握住它。
兩人沉默無言，只有清風徘徊不去。
緋村忽然說：“等我一下?！?p> 他轉身離開河畔。
巴站起身來，輕輕走到緋村之前站的位置，學著他之前的樣子，同樣眺望遠方。
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淡了呢。
就像那晚，他沒有殺死那些流浪武士，只是敲碎了他們的大拇指。
不殺人，也能在亂世活下來吧。
巴靜靜地想。
一會兒，緋村拿著一柄裹著黑布的物件走回來，將它遞給巴。
是一面妝鏡。
就像尋常人家的丈夫買來鏡子送給妻子。
巴拿起鏡子，將它抱在懷里，表情復雜。
兩人一前一后走過集市時，忽然有大風卷來。
緋村停下腳步，巴也停下。
他側身揚起袖子，擋在巴的面前，風吹衣袖，獵獵作響。
被緋村小心地遮擋住風，巴懷抱著妝鏡，伸手微微攏了攏臉頰邊的頭發(fā)。
風似乎也變得溫柔了。
入夜。
田間的屋子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蟲蛙之聲，月色撩過田野，秋霜漸結。
緋村與雪代巴坐在屋子里，晚餐很簡單，三樣菜擱在幾案上。
“抱歉?！卑秃鋈徽f。
劍心一怔。
“沒有拌菜的蘿卜?！彼f。
“沒關系?！本p村說，“我不在意的。”
他拿起筷子，在秋刀魚上夾起一小塊魚肉。
巴微微垂下眼瞼，語氣有些猶豫。
“可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劍心輕輕咀嚼，沒有說話。
晚飯后，巴端走碗筷去清洗，緋村坐在門邊，靜靜看著田間明月。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種點東西吧?！?p> 巴輕輕抬起頭。
“能不能種蘿卜我不知道?！本p村說，“但一定能種點什么。”
他輕輕卷了卷袖子。
夜深了，緋村依舊和從前一樣抱著刀睡覺，只是他沒有睡在窗邊，而是坐在屋子的角落里。
靠著墻，沉沉睡去。
巴披散著秀美的黑發(fā)，仍舊在燈下寫字，看書。
也許是有些累了，她輕輕拉開抽屜，拿出劍心送給她的鏡子，一層一層揭開黑布。
自己的臉倒映在光潔的鏡面上，有些消瘦，只是眼神不像剛來京都時那樣黯淡，略微有了些生氣。
那個人的夢，也做得少了。
但終究不是忘記，也無法忘記。
她盯著鏡面，用手指輕輕劃過自己的左臉頰，劃過一條長長的痕跡，像是那道刀疤。
怨念散去了嗎？
始于一個簡單的想法，緋村在屋子四周開墾了一片不大的田地，去鄰鎮(zhèn)上買來種子，翻開泥土播種下去。
巴發(fā)現(xiàn)緋村身上的味道越來越不同了。
也許是一絲一絲生活的瑣碎小事在影響他，也許對幸福有了一絲期望，哪怕只是想吃一樣小菜。
但那就是平常人的幸福啊……她本該得到的幸福。
巴輕輕撫了撫額前的長發(fā)，嘴角泛起一絲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笑容。
在一個勞作的清晨。
“真是勤勞啊?！庇腥苏f。
巴的手里還攥著一截菜苗，緋村從田里直起身子，看見遠處的山林里，飯冢背著行囊戴著斗笠緩緩走來。
緋村放下鋤頭。
屋內(nèi)。
飯冢喝了口茶，暼了緋村與巴一眼，忽然笑了出來。
“怎么了？”緋村問。
飯冢擺擺手。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們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真正的夫妻啊。”
緋村露出罕見的窘態(tài)。
巴忽然從緋村身邊站起身來，走到門邊。
“我去把剩下的菜苗種完?！彼f。
飯?？粗x去，說：“我說錯話了嗎?！?p> “沒有。”緋村說，“話說回來，飯冢先生你來是……”
“情況不妙啊。”飯冢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長州藩被幕府壓迫得十分厲害，保守派為了討好幕府，不斷逼迫俗論派成員切腹自盡?！?p> 緋村微微皺眉。
“但是這樣一來，也避免了幕府對長州藩的討伐?！憋堏Ｕf，“但是藩內(nèi)損失慘重，我們在著手營救高杉先生?！?p> “桂先生呢？”緋村問。
“京都大火計劃失敗后就再沒出現(xiàn)?！憋堏Ｕf，“大家暗地里都稱他為逃跑小五郎。”
緋村一怔。
“怎么會這樣……”
飯冢拉開門，看了一眼窗外正俯身在田里的巴，捻了捻下巴上的胡子。
“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只有等。”飯冢說，“就算這里離京都很近，但絕對不要擅自前往，你只要繼續(xù)在這里過平靜的生活就好?！?p> 緋村微微低頭，看著那雙久未拔刀的手掌……
不拔刀殺人的生活，似乎真的很好，似乎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飯冢說：“我把行裝留在你這里，里面有足夠的藥草，還有一些錢。平時你就將藥草碾磨好，拿到附近去賣，有了正當?shù)穆殬I(yè)就不會引人懷疑?！?p> 緋村說：“可是這附近只有我們兩個人。”
“前往大津的路上有幾個村子?！憋堏Ｕf，“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p> 兩人走到屋外的岔路口，巴從田地里直起身子，她戴著農(nóng)作時的頭巾，有幾縷發(fā)絲從臉頰兩側落下，依舊是溫柔秀美。
飯冢說：“不久后，我還會來看你們的?！?p> 他壓低聲音，說：“你跟我說實話，緋村，你們有夫妻之實嗎？”
緋村一怔，搖頭說：“我們只是為了隱藏身份才扮作夫妻的?！?p> 飯冢的臉上是完全不相信的神色，他暼了眼緩緩走來的巴，低聲說：“你可能自己都沒有發(fā)覺，你說話的語氣，還有神態(tài)舉止，都與離開京都前不太一樣了?！?p> 緋村沉默不語。
巴來到緋村身后時，飯冢忽然哈哈大笑。
“巴姑娘，從今天起你是賣藥的老板娘了?！彼f。
巴微微歪過腦袋，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似乎也有不明所以的羞澀。
飯冢沿著小路緩緩離去，自言自語著。
“現(xiàn)在的你，還能握穩(wěn)刀嗎？”
他低聲說。
月圓之夜。
巴坐在門前，抬起頭靜靜看著滿月。
緋村緩緩來到她身邊，也抬起頭望向天空。
“好久沒有看過滿月了?！彼f。
巴輕輕點頭。
“傍晚的時候，我欣賞過秋天的茜草。”她說。
微微低下頭，巴感受到緋村身上日漸柔和的氣息。
“這樣的生活，不知道能到什么時候呢?！彼p聲感嘆。
她想到他拔刀時的模樣，恍若隔世。
滿臉血污，眼神死寂、表情淡漠的他。
仰頭出神望著月亮，雙手攏在袖子里的他。
“我看我們還會在這里待很久?！本p村說。
他轉身走進屋內(nèi)，坐下來碾磨藥草。
天氣非常好，日光溫暖而不熾烈，風柔和而不襲人。
緋村背著裝滿藥的行囊，靜靜坐在屋外。
巴跪坐在梳妝臺前，將那面妝鏡從屜子里拿出，壓在那本書上。
梳理如瀑長發(fā)，青絲及腰。
略施淡妝。
她將長發(fā)束起，又將鏡子放回屜子好好收起，起身走到門前，忽然停下。
她將手伸到腰間，取出那柄短匕握在手里，靜靜端詳。
神情平靜不得窺見內(nèi)心，卻是在猶豫。
“我想在日落之前回來?！本p村說，“還沒好嗎？”
“我馬上來?！?p> 巴攥緊匕首，回到梳妝臺前，將匕首放進抽屜里。
戰(zhàn)亂仿佛永遠不會擾及此處。
生活仿佛永遠平靜。
巴與劍心走過田埂，走過清溪，走過古橋，走過幽徑。
游走四處的小鎮(zhèn)，巴舉著賣藥的布幃，緋村則與村民們交談交易。
“巴？”一個過路的女子喊道，“你是小荻屋的巴姑娘嗎？”
“是花店的老板娘?！毖┐陀行┯牣?，“您是要回京都嗎？那里很危險……”
女人看了一眼紅發(fā)的緋村，問：“你們……”
巴攏了攏頭發(fā)，輕聲說：“這是外子?！?p> 天色漸晚。
緋村與雪代巴順著小徑往回走。
“沒想到扮成夫妻真的不會引人懷疑?！本p村說。
巴靜靜跟在他身后，說：“是的呢。”
她微微眨眨眼，說：“而且藥也比預想中賣得好?！?p> 緋村垂下眼瞼，說：“太好了?！?p> 兩人間隔不遠，又沒有太近。
一時間空氣中滿是沉默的味道。
“你將匕首留在家里了嗎?！本p村忽然說。
雪代巴一怔。
但劍心的語氣很溫醇，不像是質(zhì)詢。
“是的?！彼皖^，聲音有些微弱。
“現(xiàn)在我是……賣藥的老板娘了?！?p> 緋村的腳步似乎有一瞬間的停頓，但很快又不露痕跡地繼續(xù)向前。
“走快點吧。”
他說，就像丈夫催促妻子那樣。
“天氣有些涼了。”
用賣藥換的錢買來一些酒，入夜后巴與劍心坐在幾案前，在碗碟中盛滿醇香清冽的酒水。
“真好喝?！本p村感嘆說。
他一飲而盡，輕輕放下酒碟。
“很久沒有嘗到這種味道了。”他說。
巴也輕輕呡了一口。
“是呢?！彼f。
也許是因為工作換來的酒才格外香醇，也許是許久沒有這樣心情輕松了。
但很快的，一絲常常被隱藏的痛楚忽然從她心里傳來。
她看見緋村臉上的劍傷，清里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痕跡。
倏的，她眼神黯淡下來，微微蹙眉。
“怎么了？”劍心有些關心地問。
“沒什么?！彼闷鹁茐?，為劍心酌滿一碗。
夜深，又下起了雨，江面上霧靄迷蒙。緋村抱著劍睡在墻角，雪代巴則在寫字。
一陣風穿過屋子，她合上書，起身去關了門。
她披著外衣，黑發(fā)披散在肩頭，月光從窗外落在她身上，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暈。
巴走到緋村身邊，輕輕蹲下身子，解開自己的衣衫，輕柔地裹在緋村身上。
他仍是閉著眼，緊緊握著劍，只是神情有些緩和，蜷縮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燭火忽明忽暗，映照著巴的眼瞳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