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沖步入囹圄之中,尋得周公,見周公面容憔悴,閉目盤坐于地上,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再無當(dāng)日的大將風(fēng)范。成沖不由得跪身道,“大人,成沖來遲了!”
“天牢重地,你來此做何???快回去吧!”周公見成沖來此,不禁道。
“大人,成沖無用,不知如何才能為您洗脫罪名?!背蓻_只覺沉痛萬分。
周公看著成沖,感慨道:“成沖,老夫如今乃謀逆罪人,遭萬夫唾棄,舊相識者皆避之若浼,你又何必來此,徒惹麻煩?!?p> 成沖不由得落淚道,“成沖自幼寄居府上,大人帶我恩重如山。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公卿府上下遇劫,我如何能夠坐視不理?成沖一定會全力以赴,查明真相,還您清白!”
“呵呵,還我清白?成沖,你聽老夫一言,莫要牽涉其中。即便你貿(mào)然為我出面,也是自尋死路,白白背上個串通謀逆之罪?!?p> “可是………您一生鞠躬盡瘁,大王難道不信您嗎?………成沖斗膽問一句,大人當(dāng)真……當(dāng)真……”成沖心中焦急,卻說不出口。
“當(dāng)真行謀逆之事?”周公見他所問吞吐,便替他說道。
“……成沖不信?!?p> “你既不信,便不會問!成沖,你想問的事不是空穴來風(fēng),老夫也并非銜冤負(fù)屈,事到如今,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老夫甘愿受罰?!敝芄届o答道。
“不!不會!您是不是受人要挾,或是有苦衷……”成沖聞此,猶如晴天霹靂,他一直都相信周公是冤枉的,雖然只在片刻間閃過一絲絲的懷疑。
“成沖,老夫問你,我自是謀逆造反的罪人,你當(dāng)如何看我?”周公打斷成沖說。
成沖默然良久,一字一句道:“……不論怎樣,您都是成沖心里最敬重和感恩的人,無論何時,成沖都愿聽您差遣、肝腦涂地!”
周公聽罷,超然一笑,緩緩說道,“你錯了!當(dāng)日繻葛一戰(zhàn),你父成纓為救先王身死,乃是先王仁慈,囑我安撫成氏后人,才有后續(xù)公卿府托孤之事。你若感念收養(yǎng)與栽培之恩,不如盡忠于先王后裔,那才是真正的知恩圖報(bào)。”
“大人,正因?yàn)槟騺矶既绱私涛?,成沖才不解,大人怎會如他人所說?”成沖反問。
“成沖,老夫謀逆不假,但謀逆亦為另立他主。昔日先王在,老臣忠于先王,肝腦涂地。先王賓天,老臣忠于先王之嗣,亦無愧于先王,所事之主異而。”
“懷侯?您口中的主上是懷侯?”成沖一驚,追問道。
周公看了看他,緘默不語。
“可是……”成沖剛想說莊王已經(jīng)繼位,姬克也獲封懷侯,為何兄弟不能相安,一定要為了王位爭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
“沒什么可是,侯爺對老夫恩高義厚,老夫萬死不辭!成侍郎無需再為老夫費(fèi)心思了。你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說罷,周公轉(zhuǎn)過頭,不再看成沖。
“成沖自知位卑言輕,但無論如何,我亦會去求大王開恩?!?p> 周公又言:“你既身為公子侍郎,又是虎賁士衛(wèi),理應(yīng)知道此舉非但無濟(jì)于事,更會招致殺身之禍,累及公子,又是何苦?”
“公子殿下……”成沖忘了自己還拿著公子符節(jié),如有冒失,公子閬也會受牽連……
“你能如此,已不枉老夫昔日栽培,想我跟隨懷侯多年,為助其大業(yè),早已將生死度外。”周公侃侃道。
“那公卿府其他人呢?!大人不為他們著想一下么?”成沖心急如焚、口不擇言。
“圣意已決,無力回天,這是老夫與府上眾人的命數(shù)?!敝芄嗳徽f罷,再不言語。
成沖從囹圄出來,仿佛丟了魂魄一般。他從周公口中證實(shí)了這一切,事情果真按最糟的方向發(fā)展了。自從他娘將他托孤于公卿府,他便視周公如親人一般,勤學(xué)武藝,謹(jǐn)言慎行,只為不枉娘的囑托,不負(fù)周公的收留。如今,公卿府受滅頂之災(zāi),他卻無能為力,恨不能自己拿性命去抵周公府的平安。然而謀逆之罪,豈可小覷。他幾乎想到要以一己之力去劫獄救人了,可這樣做,不光自己是飛蛾撲火,公子閬也不免遭受牽連……如何是好,成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過。
周公趕走了成侍郎,不免仰天長嘆。如今之際,他深知再沒有人能夠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得了公卿府上下,又何況成沖只是區(qū)區(qū)虎賁衛(wèi),即便加上公子侍郎的身份,也是位卑言輕,根本無力扭轉(zhuǎn)乾坤。所幸的是,懷侯姬克已經(jīng)得知消息,先行脫身,還不知能否順利逃過此劫,只愿天佑懷侯,留得青山。
成沖此刻并不知當(dāng)日告訴周公的消息乃是大王和辛伯有意為之,引君入甕。如今事敗,自然也與他無干系,況且后生可畏,周公亦不想殃及無辜,因此勸其明哲保身。
成沖魂不守舍地回到梧臺宮,將符節(jié)歸還公子。公子閬詢問他探問之事,成沖只能委實(shí)相告。
“什么???周黑肩好大的膽子!竟真干得出這般大逆不道之事!本公子原以為他受人陷害,哼!活該千刀萬剮!”公子閬聽罷,大怒道。
成沖思緒混亂,心中焦灼,不知如何答話,只得默然不語。
“成沖,你莫不是還同情這等罪大惡極之人?若是如此,別怪本公子不講情面!”公子閬生氣地說道。
“……成沖不敢?!?p> 公子閬聽罷,氣消了幾分,又想著成沖雖出自公卿府,但昔時年幼,入宮以來忠心耿耿、盡心盡力,自是不會參與此番謀逆,“王祖父向來最忌大逆不道之行,你身為侍郎,莫要言語無狀,有失分寸,害我為難!”
“諾?!背蓻_明白公子閬的意思。
次日一早,武官鮑昱帶一眾侍衛(wèi)進(jìn)入梧臺宮:“稟公子,微臣奉大王之命,帶成沖面見大王?!?p> 成沖一聽大王要見他,不覺猜到是緣于昨夜私自探視周公之故。
“不知王祖父找成侍郎何事?”公子閬慌忙問道。
“回公子,微臣不知?!滨U昱答,“還煩殿下恩準(zhǔn)!”
公子閬不由得心頭一緊,他不知大王叫成沖作甚,難不成要當(dāng)反賊同辦,又想到自己昨日借了成沖符節(jié),瞬時惴惴不安起來,“好…………那成沖你……”
“殿下放心,成沖明白事關(guān)重大,一定謹(jǐn)言慎行?!背蓻_見公子閬擔(dān)心,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連累于他,可分明昨夜拿著公子的符節(jié),又該作何解釋……他一面跟隨鮑昱赴大殿面見莊王,一面焦急揣思著如何應(yīng)對。
行至大殿,莊王危坐在上,辛伯、郢叔一眾也同在殿內(nèi),氣氛肅殺。原來昨夜里,看守囹圄的侍衛(wèi)雖準(zhǔn)成沖進(jìn)入天牢探視,卻也暗中派人回稟了大王,一并言說了公子符節(jié)一事。莊王火氣未消,怒目道:“成沖,孤王問你,昨夜戌時,你可去大獄見了周黑肩?”
“回大王,是?!?p> “擅入囹獄重地,你可知罪?!”莊王喝道。
“成沖知罪?!?p> “你……你竟拿著公子符節(jié)私闖大獄!你且說!是公子派你前去的?還是你私盜公子之物?”莊王見成沖一一承認(rèn),不禁怒火中燒。
“回大王,正是殿下之意。公子得知大王為周公……謀逆之事憂慮,夜不能寐,而懷侯脫逃,更害得大王煩心不已,所以……所以派微臣去詢問,看看周公可否知曉懷侯行蹤,也好為大王分憂。公子殿下知微臣與公卿府淵源,以為周公可看在舊日薄面告知微臣……”成沖倒真找出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莊王,為了不連累公子閬,欺君罔上什么的,他也顧不得了。
“哦?!閬兒他果真能如此?”莊王一聽,本以為公子閬不分輕重,連符節(jié)都教近臣挪用,又想著成沖出自公卿府,定是要為周公開脫。然而,此事終歸是借成沖之口,方能將消息傳遞給周公,遂將其眾一網(wǎng)打盡,因而遲遲未予治罪。
適才莊王聽聞成沖所言,信以為真,認(rèn)為公子閬非但不是無能之輩,反倒得知自己憂心之處,因而怒意全消,深感慰藉,“那你可曾問出姬克的藏身之處?”
“回大王,周公說……懷侯此時正逃亡南燕。”
“此話當(dāng)真?!周黑肩果真如此說?!”
“是。”成沖這樣說,并非為了解一時之圍而信口開河。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周公與南燕來使交好,以往見周公之時,他看到過南燕使臣客居于公卿府。況且南燕地勢偏狹,不便搜尋,懷侯如今被通緝,定然是不會藏身洛邑,而鄭、晉等鄰國雖為強(qiáng)國,其意卻貪婪,若得了已無權(quán)勢的懷侯,多半不會收留他,八成會以其作為利益交換的籌碼,綁了他與周王談條件。因此,懷侯逃亡南燕的可能性最大。
另有一因,就是昨夜里成沖去見周公之時,周公面北而坐,提到懷侯之時,他亦是不由自主地向東北而視,正是南燕國之方向,雖其不言,但成沖當(dāng)時便有所覺察。他在來的路上已擬好這套說辭,想著若是能抓到懷侯,周公也算將功贖罪,若是不成,就算作公子閬孝心可嘉,幫忙未成,亦是無妨,故而這般。
“好!來人,傳孤的旨意,叫鮑昱帶人即刻出發(fā),前往南燕,捉拿反賊姬克!”
“諾!”侍衛(wèi)應(yīng)聲。
“大王,周公謂臣,此舉實(shí)為一時糊涂,他已悔不當(dāng)初,也愿助大王捉拿懷侯歸案,以此將功抵過。還望大王念其戎馬一生,為大周立過汗馬功勞的份上,免其死罪吧!”成沖終究是要為周公求情。
“大膽成沖!周黑肩企圖弒君謀逆,此等滔天罪責(zé),豈容饒恕?!孤險些忘了你出身公卿府,自然免不了要與叛賊同流合污,來人!”
莊王剛想將成沖拿下,與叛黨一并懲處,老臣辛于岑上前說請道:“大王,成侍郎入宮多年,忠于公子,想來已與公卿府無甚瓜葛,況且當(dāng)日西郊祭祖之訊息,也是由成侍郎告于周黑肩,這才有機(jī)會根除亂臣賊子。如此說來,成沖也算有,還望大王體恤?!?p> 辛伯之所以為成沖說話,完全是看在公子閬的面子上,辛伯早就有意將自己的親孫女嫁于公子閬,而公子閬與成沖的關(guān)系很好,他是知道的,所以自然要賣個人情。
如今之際,莊王對辛伯深信不疑,幾乎言聽計(jì)從,見辛伯為成沖說請,便道:“好吧。辛伯言之有理。成沖,孤暫且不與你計(jì)較適才的事,你好好回去思過吧!”
成沖聽得辛伯之言,猶同五雷轟頂,無論如何他也沒想到這是大王與辛伯一眾所設(shè)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誘周公和懷侯入網(wǎng),而他自己竟也不自覺地成了其中一枚棋子,成了加害公卿府的一份子……他本想著自己能為周公求情,免其死罪,卻不想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他接受不了這個消息,只覺得心如刀絞,痛得不能言語。
“成侍郎,還不謝恩退下。”辛伯提醒他。
“……諾……”成沖腦中一片空白,神情恍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大殿的,這一切發(fā)生得太過突然,他需要一些時間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