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十分緊張似的,眼睛只是死死的盯著外面的雪景,眼珠都沒動一下,樣子十分滑稽。
思思逼近梟,兩張臉幾乎要碰到鼻子了,梟依舊一動不動。
突然,梟的喉嚨里不停的呼嘯著、發(fā)啞著,帶著痰響,臉上還帶著紅暈。
思思察覺不對,立馬叫護士過來。
護士匆忙趕來,思思在后面緊跟著喊:
“......我的錯,我不該給他講笑話,他好像,好像是喉嚨出什么問題了......”
護士一邊開始插管,一邊冷漠地安慰思思:
“沒什么事,痰卡在喉嚨里了?!?p> 不到幾分鐘里,護士快速操作著,隨后就朝著思思點點頭:
“好了,待會兒讓他喝點兒溫水,有什么事再叫我?!?p> 思思望著護士離開的身影,突然覺得護士這個職業(yè)可敬又可悲。
梟終于恢復正常的神色,思思細細打量著梟的一舉一動,梟的皮膚光潤而緊繃著,忍不住戳了一下哥哥的臉,打趣著說:
“哥,你這皮膚,怎么越來越好了,是不是偷偷在敷面膜呢?看上誰了?”
梟閉上了眼睛。這才讓思思看仔細了,那些深而密的睫毛。梟咧開嘴笑著,一排閃光而非常潔白的牙齒。
思思看著哥哥,手里的千紙鶴和一些零散的硬幣不自覺地落到地上,梟睜開眼睛,輕聲哼了一句:
“嗯?!?p> 思思的心慌張地跳動著,撿起地上的千紙鶴和硬幣,恢復了原本的坐姿,雙手微微發(fā)抖,不停的折著千紙鶴,一只又一只。她不再說話了。
她確定了大哥是能說話的,只是她想不清楚,梟為什么裝著不能說話的樣子,這樣欺騙家人到底有什么用呢?該現在馬上質問哥哥呢,還是等一個更好的時機,四周無人的時候,再跟哥哥好好聊一聊?她拿不定主意。
思思心里亂了起來,一時沒想通,一把將千紙鶴摔在梟的病床上,跑出去了。
梟睜開眼看著妹妹,一直盯著門口,他期望妹妹能夠馬上回來,他需要跟她表達清楚,自己這么做的意圖。仿佛被遺棄那樣,梟靜默地盯著半開的門,滿眼心事。
坐在醫(yī)院走廊的藍色塑料座椅上,思思的思緒被空氣中充斥著的酒精藥水味和這種奇形怪狀的藍色椅子牽動著出神。
男醫(yī)師從遠處巡房,看到思思,把自己的診斷記錄本合上,安靜地坐在她身邊。
而思思依舊看著對面的墻壁出神。
“怎么,累了嗎?”男醫(yī)師溫柔的聲音傳過來。
思思猛地回頭,一副受驚了的樣子,繼而勉強笑了出來,又恢復了發(fā)呆的表情。
她搖搖頭:
“你說,什么人會樂意待在醫(yī)院不回家,就是一直待在這里。你看這里,都是死亡和悲劇。”
“哈哈哈......”男醫(yī)師被思思逗笑了,“你讀高幾???”
“高三?!?p> “現在才用這些叛逆期的詞語,有點兒晚了?!?p> “你別露出一副長輩的贊嘆和微笑,我不小了!放在以前,我這個年紀,都可以出嫁了。”
“別瞎想!沒什么人會心甘情愿的待在醫(yī)院,要么是外面的世界比醫(yī)院更讓人絕望,他們寧愿忍受這里的環(huán)境,獲得心靈上的舒適,要么就是自身的身體狀況不允許離開醫(yī)院,為了身體而忍受心靈的孤獨?!?p> “只有這兩種可能嗎?”
“只有這兩種可能。”
男醫(yī)師重復了一遍,語氣堅定而和緩。
“謝謝您?!彼妓加靡环N像是從教科書上宣傳的尊老愛幼的宣言里學來的那種夸張可笑敬重的口吻道謝。
再次把男醫(yī)師逗笑了,他笑著站起來,看了一眼思思,盯著遠處的走廊。
走廊上有形形色色的病人,他慢慢收住了微笑。大笑似乎跟醫(yī)院的氛圍不搭。
“學醫(yī)是一種什么體驗?”思思站起來問。
走廊中間一個扶著吊瓶,慢慢蠕動的老人像蝸牛似的,出現在男醫(yī)師和思思的視線里。
“你想學醫(yī)嗎?”男醫(yī)師面色嚴肅地問著。
思思的心如同接受了沒有什么聲言的沉重一擊,開始有了期望的感覺,面帶謹慎地問:
“我可以嗎?”
“你的分數線是可以考上的?!?p> “你怎么知道我的分數線?”
“秘密?!?p> 男醫(yī)師笑著離開了,再次恢復巡房。
也對,不管哥哥是哪一種原因,他都在受著苦,遭著罪。我該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好,然后才有足夠的能力讓哥哥有想痊愈的心思,他才會開口。在此之前,我要考醫(yī)學院。
思思還是像往常一樣,只要是周日的休息日,就跑來醫(yī)院陪梟。有時做試卷,有時念書,有時也折千紙鶴。
梟也覺得,一切又回到正軌上了,竟慢慢放棄了要安撫思思,并向她解釋的念頭了。
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張,已經臨近4月份了,思思每次的分數線總是會第一時間跟男醫(yī)師分享。
“這次測評總分,我考了678分喔?!?p> “各科的分數報給我聽聽。”
思思開始在男醫(yī)師的辦公室自豪地報著分數。慢慢的,男醫(yī)師也能偶爾過來,跟思思普及一些簡單的病理知識,而梟就在旁邊,默默的看著,十分滿足。
5月初的一天晚上,思思也在醫(yī)院,折著千紙鶴跟梟說話。
倩子竟然過來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艷抹,頭發(fā)散發(fā)著香味,整個人看上去七扭八歪。
“你喝酒了?”思思忙站起來,扶著倩子坐下。
“沒喝多,喝了幾口。公司今天聚餐,開心就多喝了一點兒......”她流著眼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的撫摸著梟的臉,一邊摸一邊親,繼而又哭起來,“我的兒啊,我的兒,你怎么還睜著眼睛呢?應該睡覺了,睡過去,再不要,不要醒過來......”
“媽!”思思使勁的拉起倩子,吼著,“你喝多了吧!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天陪夜,明天我再自己去學校?!?p> 倩子一把甩開思思的手,大口呼了幾口氣,都是酒味,她開始嘶吼: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卺t(yī)院做做樣子,照顧你哥,就讓你有資格來評判我了?你是個什么東西?沒錢,這里的所有,你來負擔嗎?我看你們就是日子過得太清閑了,你有什么資格說我,?。∈裁促Y格?你們站在我的立場上想過嗎?我有多難,多難吶~”
幸虧5人病房里,另外四個是空著的,在默默承受著倩子的謾罵后,思思就照顧她在隔壁的病床上睡下了。
思思全身好似火燒,生氣但又有對媽媽的可憐。
一下子寂靜無聲,思思看了一眼梟,自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復雜的情緒一下子抽干了怒火,繼而變得有氣無力,只是機械地折著千紙鶴。
突然響起了一陣有力的、單調而有規(guī)律的鼾聲,媽媽的鼾聲。
思思抬起頭,盯著哥哥,用一種遲鈍而拖長的噪音輕聲問:
“你是怎么做到,斬斷跟家里的牽扯的?你怎么做到的?”
思思竟然露出了一種連梟都解讀不了的微笑,接著說:
“在今天之前,我或許只是覺得現在很不幸,后面應該會越來越好的。我也不清楚,你為什么要一直呆在醫(yī)院里......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只為了自己,除了我。我還在讀書啊~大哥,你讀書的時候,家里的生意正好,把你過得日子來跟我過得日子做一下對比,你就不能讓我們都活得輕松一點兒嗎?”
梟的眼淚從兩邊的眼角流出來,他臉色蒼白,盛怒而呼吸急促。
他用一種浮在空氣中的虛弱無力的聲音回應著:
“家里的債務,是我還的!”
思思壓抑著吃驚說:
“是啊,是啊,所以呢?你要說什么,你到底要說什么?你該享受這個待遇,一直住在醫(yī)院里,你就該全身癱瘓,讓別人伺候你一輩子,是吧?你是這個意思吧?”
“我應該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力,哪怕我因為自己的原因再也......再也站不起來!你們也不該逼我......”
一陣陣細微可聞的戰(zhàn)栗聲息在黑暗的過道里回蕩著。
經過學校一周緊張的學習,無數白花花的試卷攻勢后,在一個尋常的周日,思思才有空去想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是自己太沖動了,不該對大哥說那么重的話。怎么能因為媽媽醉酒說的那些刻薄話而被感染,竟然跟大哥爭辯起來,真是個木頭腦袋,木頭腦袋,不懂事。
他確實是一個養(yǎng)家之人,而現在躺在了病床上,確實該被照顧。
思思騎著自行車,在蒲城的大街小巷里轉悠著,想把自己的思緒理順了,再站在大哥的面前。突然,一個小攤販擺在鋪面上的烤麻雀讓思思一下開心起來。
這是大哥最喜歡吃的!
她手里拽著一包烤麻雀,送到了大哥的病床旁邊,幾乎是帶著懇切的語氣說:
“你看,還是你小時候才有的東西,不知道怎么,今天竟然被我遇到了,真幸運??!哥哥,吃一點吧?”
梟只是側身躺著,閉著眼睛不說話。
倩子從外面回來,帶來一份午餐,她笑著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發(fā)出快活的哼哼唧唧的聲音:
“我這兩個孩子,真好??!兄妹之間就是要互相照顧,真幸福,我真是幸福!”
思思心里帶著同情的輕視,沒有接話。她轉到另一邊,從袋子里拿出一個烤麻雀,一口塞到梟的嘴里。
梟一下被弄得不耐煩,干脆開始咀嚼起來。
氣氛才又慢慢的回暖。
倩子把梟的餐桌擺好,飯菜放好后,滿臉幸福的站在兩個孩子的旁邊。
思思搖起梟的病床,喂一口烤麻雀,再喂一口飯,梟笑著吐舌頭。
他們有這個默契,在媽媽面前,梟還是保持不說話的狀態(tài),而思思也保持包庇的狀態(tài)。
倩子清了一下嗓子說:
“孩子們,有一個好消息要宣布?!?p> 思思只是回頭望了倩子一下,再次喂飯。
倩子的眼淚禁不住溢出了眼眶,聲音顫抖著說:
“我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