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刺骨的微風攪動著思思露在外面的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她臉上那張刻著刀疤的臉已經(jīng)變成一條蜈蚣,細長細長,不湊近仔細看是完全看不出來的。
思思抬頭望了一眼探望室上方的窗戶。
難怪,窗戶大開著,能不冷嗎。
思思的母親倩子盯著看守的人看了一會兒,對方?jīng)]有動,于是倩子只能自己去夠那窗戶,在看守人員漠視的情況下,她帶著怒氣,大力地關上了窗。
放在思思腳邊的包裹,是倩子帶來的:一些冬季的衣服、鞋子,一些零食,還有一點兒錢。
“你叔叔對我挺好的?!?p> “你的婚期定了嗎?什么時候?”思思勉強露出微笑,十分難看心酸。
“不知道你到時候能不能來參加我......不說這個了,你在里面還缺什么跟我說,我會盡量托人給你送進去的。你叔叔,多少還是有點關系,不能讓你在里面受苦?!?p> 在有看守人員的情況下,倩子說不出太煽情的話,她們那一代人的特征在于,死要面子也不會在外人面前顯露出悲傷或不幸。
思思身材矮瘦,皮膚暗黃,頭發(fā)稀疏,手指干裂,戴著一頂毛茸茸看起來十分暖和的帽子。
她停頓了半天才噙動著嘴唇說:
“護手霜、面霜,零食我就不要了。”
思思摘下帽子,捋捋頭上那幾根稀疏的毛發(fā),母親倩子一下沒忍住,眼眶里滿是淚水。
她捂著嘴,十分難受的吐出幾個字:
“你的頭發(fā),怎么都掉光了?”
“愧疚?!?p> 倩子記得上次見思思時,她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fā),多得很。
思思鼓起胸膛,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站起來,劈頭蓋臉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咳嗽聲中離開了。
倩子走出看守所的大門,這是一棟坐落在蒲城遠郊的一處僻靜的建筑,根本談不上有什么風格,單看著它高高的白色城墻和幾處聯(lián)動的黑色鐵門,這里的氛圍就顯得比別處肅穆很多。
一路從鄉(xiāng)下過來,步行、公交、轉車,再步行,經(jīng)歷了4個小時才找到這個地方。
一年來一次的地方,再過幾年也就不用來了。
幾年死緩來著?也不方便問思思啊。
思思看向遠處那一條發(fā)白的寬村道。
真不懂,一個鄉(xiāng)村,修這么寬的路干嘛?
她望了一眼四周,依舊沒看到一輛車。
也是,來往車輛,誰會沒事在看守所門口等生意呢?除非像那個時候,媒體轟動著要采訪思思,才會車水馬龍吧。
倩子一直盯著前面的路看著,眼神疲憊,步履艱難,在這條寬敞的大路上,只有倩子一個人單薄的背影。在冬天的鄉(xiāng)村里,四處荒蕪,仿佛時間都停止了。而倩子行進的方向是有煙火氣息的人間,這里是地獄。
只在倩子的腳下,一步步踩著,通向人間的地盤。
思思睡在囚房里,四周寂靜,時不時傳來監(jiān)獄施工處轟隆隆的聲音外,什么都聽不到。
在這里只有安靜,她的人生只有安靜。
她記得那時候在哥哥梟的病床邊上,照顧他時,也是寂靜得很。耳邊除了機器運作的細微喘息的聲音外,她幾乎都能聽到哥哥梟眼皮眨動的聲音,所以她必須時時說話,不能停下,假裝活潑。
這就是蝴蝶效應吧。因為哥哥的眼皮眨動,一直不斷的提醒自己,活著就是一種負擔,才會有后面思思坐牢的局面。
倩子打開病房的門,滿臉青一塊紫一塊。
“是誰?”思思從病床的椅子上彈起來,而梟只能瞪著兩只大眼睛,說不出話。
梟癱瘓了一年,為了還債他四處奔波,等債務還清的那一刻,他太高興了,約著一些朋友出去喝酒,在回來的路上翻車,脊椎受挫,再也站不起來,漸漸地他話也說不出來了。別人都以為他啞了,只有梟知道自己是不想開口。
已經(jīng)過了憤懣的階段了,更談不上恨。
倩子拿起病房里的熱水瓶,沒有搭理思思的話。
“是不是那個男的?”思思吼著。
“不是他,我自己,我自己總是笨手笨腳的,沒有一點兒悟性。不怪他,不能怪他......我去打點兒水,你渴了吧?!?p> 倩子借口出去了,思思用陌生的口吻看著哥哥,冷冷地說:
“你看到?jīng)]有,這就是咱媽,永遠看不清男人的本質。”
思思一聲啜泣聲打破了沉悶。
梟只是閉著眼睛,十分難受的樣子,呻吟了幾聲。
“哪里疼嗎?”
思思擦干眼淚,關切地問著。
梟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冬天里的城市不知道為何總是有一種深沉、迷人的感覺,或許是嚴寒席卷了所有刺耳的聲音,也可能是呼嘯的大風讓人們的行為顯得格外慎重。
思思一直在偷偷注意著這個住院醫(yī)師,照顧哥哥病況的這個男醫(yī)生。
帥氣,白皙,總是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只要每天看看他,思思的心情總能變好?,F(xiàn)在嚴重到,就算哪一天看不到他,思思就悶悶地不愛說話,一副全世界得罪她似的。每當這個時候,梟就會叫喚幾聲,給思思叫醫(yī)生來的借口,他不舍得讓唯一的妹妹不開心。他已經(jīng)夠苦了,身邊的人,還能讓自己能幫上忙,也是一種幸福。
雪花飄落下來摩擦的聲音,是冬天最讓人覺得舒服的聲音。
男醫(yī)師進門來了,思思站起來咧嘴笑著。
“情況怎么樣?”
“都挺好,就是剛剛叫了幾聲。”
男醫(yī)師走近梟,四處查看一二后,露出安撫的笑容:
“沒什么,身體沒什么問題?!?p> 接著他低聲,一副神秘的樣子靠近思思問:
“還是說不出話嗎?”
思思像是受到鼓舞那樣,心跳加速,臉上鎮(zhèn)定,點著頭。
“病人的心理疏導,你們作為家屬,總是要疏散開的,不然對病情也不利。我還是那句話,一旦開口說話了,我們再來做全身檢測,沒什么問題的話,就可以挪回家了。你們賺錢也不容易,別都把錢用在醫(yī)療費上了?!?p> 思思笑著點著頭,一直目送著男醫(yī)師出去。
梟笑著默默的注視這一切。只是他不開口的原因,就是不想回去。
他深知,自己回到家,活不過幾個月就會死去。他實在是太清楚母親了,忍受著不同的男人帶來的傷害,就算哪一天,哪怕自己成為累贅,母親在喝酒后的夜晚也會不斷給梟折磨。
互相折磨,最終互相厭倦。倒不如妹妹這么單純,她反而沒有那么多不干凈的心思。
梟不想看到一個成年人,把自己的生活過得這么糟糕。媽媽和自己就是一些活生生的例子。梟夢想著,有一天,只要妹妹流露出嫌棄的眼神,他就會自殺。拔掉自己的管子,殺掉自己。
說來也是奇怪,在躺在病床上后,在堅持不說話后,他看到的事物總是能既精準又讓人驚訝。比方說,對方實際上說出的話,和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梟總能一眼就看穿內心。
病房里有五張病床,另外四張病床的人總是像流水線一樣,來來走走的,都是那些人情世故,眼淚責罵。
家屬與病人之間,總是彼此重復的敘述著,圍繞著關于費用、藥、吃飯、家里情況這些繁瑣的事展開。他從未聽到或見過,有人會對親人,住院的親人進行心靈層面的溝通。
妹妹年輕,還未成年,思想上并不成熟;媽媽年紀成年,卻是一個巨嬰,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梟日漸孤獨,也就不想說話了。
思思的想法天馬星空,她總是帶著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病房,一邊自己嘮叨,一邊做自己的事。
現(xiàn)在,她又在折疊千紙鶴,一邊對梟說話:
“......學校的同學說,喜歡一個人表白的最好方式就是送千紙鶴,一般都是以吉利、曖昧的數(shù)字來折的,我準備折2199,就是長長久久愛你的意思。你別這么看著我,班上有同學追我的,現(xiàn)在高中的功課是很緊,但也沒有說緊到讓人沒時間談戀愛啦。我不是媽媽,我不是啊......那些男同學很幼稚的,前幾天有個男同學非要拉著我出去,他把我?guī)У巾敇?,說要給我表演回旋踢,結果自己摔倒了,就跑掉了。后來我才聽說,他那天是想要跟我告白的,不過因為回旋踢沒表演成功,就沒說。哎......本來我們是朋友的,這樣一來搞的多尷尬啊。”
梟一直擔心,思思長大后可能會有話癆。但陪在梟身邊,總是讓人覺得舒適。她有一個傾訴的對象,梟總能感受到她的在意和關懷。
思思總是鼓起很大的勇氣,端著一副很積極的態(tài)度,在梟面前努力的逗他開心。
媽媽再次進來時,已經(jīng)打好熱水了??此p眼發(fā)紅,應該是哭過了,身后跟進來一個人---新男友。
“快,思思,叫叔叔?!?p> 倩子不自然的介紹著。
“叔叔好?!彼妓颊酒饋?,禮貌而生硬地叫著。
這個男人高大、強壯,難怪能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男人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梟,梟已經(jīng)閉上眼睛了。
男人尖銳的大嗓門傳過來:
“一直這樣嗎?那得花多少錢?”
倩子扯了一下男人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站在男人身邊,倩子顯得格外嬌小玲瓏。
“家里有存款,況且梟自己賺了很多錢,他的醫(yī)保什么的......所以花費不算高?!?p> “那,人不得耗在醫(yī)院了嗎?就因為說不出話,就一直這么住著?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檢查過,說是生理方面沒問題,就是可能是心理方面導致的,但不確定。所以建議我們等人開口說話了,再次檢查后就可以領回家了?!?p> “這不是騙錢嗎?我認識一個醫(yī)生,在鄉(xiāng)下,他醫(yī)術很好的。我從小到大都是他治的,你看我,現(xiàn)在無病無災,要不我改天問問?”
倩子幾乎是頹喪的拉著男人出去了,留下思思和梟對視一笑。
這年頭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老媽竟然連這樣沒素質的人都拿到眼前來。
“還不如上一個,是吧,哥。”
梟笑出了聲,思思回頭吃驚地看著他
“你笑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