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蓋斯將軍再次派出停戰(zhàn)代表時，德內(nèi)爾的車就跟著代表座駕。兩輛汽車左車頭燈處都掛著一面白旗，右車頭燈則分別掛著法國和美國國旗，向北穿過卡薩布蘭卡城區(qū)，趕往位于費達拉海岸的登陸指揮部。
維希代表將停戰(zhàn)書（包括海軍在內(nèi)）遞交給巴頓時已是六點半，盡管巴頓第一時間就叫停了陸軍的戰(zhàn)備工作，并向休伯特上將的旗艦奧古斯特號發(fā)報取消轟炸，但轟炸還是差一點就實施了。德內(nèi)爾甚至都能通過望遠鏡看到，那些戰(zhàn)艦上起飛的野貓戰(zhàn)斗機將炸彈扔到水里，然后返航。
再過十幾分鐘，這些兩三百磅的炸彈就會扔到卡薩布蘭卡的街上——德內(nèi)爾甚至懶得問巴頓此舉有沒有得到艾森豪威爾的同意。
為盟軍奪下了卡薩布蘭卡的巴頓將軍如今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他衣著光鮮、聲如洪鐘地安撫前來遞交停戰(zhàn)書的維希代表，時不時發(fā)出一陣大笑。與他相比，癱在椅子上強撐著的德內(nèi)爾簡直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實在沒有幾分將軍的樣子。
巴頓和維希代表聊了頗長的一段時間，在最后還邀請卡斯巴和利奧泰機場的法國軍官中午到他的指揮部來聚餐。等維希代表離開之后，巴頓才回頭半是歉意半是炫耀地對德內(nèi)爾說：“昨天晚上的事實在抱歉，但當時局勢對我軍極為有利，我不能坐失良機，我相信你懂得卡巴斯要塞對我軍的重要性?！?p> 巴頓這話貌似直爽，相當符合他鐵腕將軍的特點，但細思之下，話里似乎包含著兩層更深層的意思。其一是推責，所謂“機不可失”；其二則是爭功，雖然德內(nèi)爾的勸降是守軍放下武器的直接原因，但奪取卡斯巴要塞當然是一次極為有利的助攻——甚至可以說，拿下要塞之后，即使德內(nèi)爾不去勸降，第2裝甲師和第3步兵師也已轉(zhuǎn)危為安了。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巴頓攻克卡斯巴要塞在前，諾蓋斯下令停戰(zhàn)在后的基礎上?？蓳?jù)德內(nèi)爾所知，情況恰恰相反，昨晚諾蓋斯下令要塞和機場停止抵抗時他就在現(xiàn)場，如果要塞已被巴頓奪下，那諾蓋斯何必多此一舉下令要塞停止抵抗？
但德內(nèi)爾并不想和巴頓爭執(zhí)，巴頓想要戰(zhàn)功、榮譽和晉升，但這些他都不在乎（美國人也給不了他這些）。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巴頓：“你做得對，喬治，攻克卡斯巴要塞是占領摩洛哥關鍵中的關鍵。換做是我，我也會這么干，只是下次你得更重視后勤啊?！?p> 他不僅將拿下卡薩布蘭卡的功勞完全讓給了巴頓，還幫巴頓洗脫了坑害他的嫌疑，實在是大度到了極點，巴頓對這個回答不可謂不感激。雖然他最后吐槽了巴頓一句，但這只是私下的告誡罷了，不可能有人拿他的話為借口攻訐巴頓。
德內(nèi)爾強打精神，從巴頓這里了解了一下西部特遣軍和第34特混艦隊的情況，他從中得知，巴頓攻克卡斯巴要塞靠的是命令達拉斯號輕巡洋艦沖灘，進而借助其十門高射速的152毫米艦炮徹底壓制住要塞守軍，這才最終拿下要塞。
這充分說明了巴頓絕不是個泛泛之輩，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海軍轟炸陸上目標最大的問題，然后又迅速找出方法并下定決心克服，這種變通能力正是一名出色的將領所必須具備的。
這令德內(nèi)爾的心稍微好受了些，巴頓這家伙雖然手段糙，但至少能想辦法打贏，而打贏才是一切戰(zhàn)爭行為的根本目的。更何況，德內(nèi)爾暫時看不到美軍中有才能足以替代巴頓的將領，他拼命攻擊巴頓只會讓事情更糟。
算了，德內(nèi)爾最后暗自嘆氣，如果無意義的損失太多，美國人自己肯定會想辦法對付巴頓，我一個外國人操什么心。
想到這里，他便向巴頓告退，在指揮部里找了間臥室補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半，德內(nèi)爾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休伊特上將也在。
“休息得怎么樣，讓？這次真累壞了吧?！?p> “承蒙關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p> “那就好，我們現(xiàn)在又遇到新的問題啦?！?p> 休伊特貌似輕描淡寫，實則非常焦慮的表情令德內(nèi)爾深感不安，他立刻問道：“怎么了？”
“倫敦送來可靠消息，德國潛艇馬上就要到了，但是我們還有1.1萬噸物資和兩千士兵還沒有卸下來。”
然而這還不要緊，真正要命的是，滿載援軍和物資的支援艦隊已經(jīng)從肯特出發(fā)，預計明天夜里就能抵達。就目前港口的吞吐量來看，這批船隊絕對會擁塞在港口外，成為德國潛艇的上好靶子。
“明天？”
德內(nèi)爾愣了一下，按照他的計劃，援軍不是應該在盟軍疏通了港口之后再從倫敦啟航嗎？想到這里，他用懷疑的目光看了一眼休伊特，休伊特一聲不吭，只是瞟了一眼一旁的巴頓，意思不言自明。
“不能讓支援艦隊先回去嗎？”
“做不到。”休伊特搖頭否定道，“支援艦隊出發(fā)之后，海軍部就調(diào)整了時間表，現(xiàn)在不列顛的幾個大港口肯定已經(jīng)被運輸船塞滿。更何況，艦隊返程也有遭遇德軍潛艇伏擊的風險——其實根本的問題就是，我們所需的運輸船數(shù)量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海軍護航能力的上限。”
“海軍不是有那么多驅(qū)逐艦和護衛(wèi)艦嗎？”一旁的巴頓問道。
“總量是不少，分攤到各處就捉襟見肘了，而且不是所有的驅(qū)逐艦和護衛(wèi)艦都能有效反潛，很多舊艦的聲吶非常落后，甚至干脆沒有?！?p> 德內(nèi)爾略一思索，只能得出一個無奈的解決辦法：“所以只能想辦法迅速卸貨了?！?p> “沒錯?！?p> “那咱們分工協(xié)作。”一旁的巴頓猛地起身，開始想方設法給自己的操作擦屁股，“我管著陸軍，海軍上將管著海軍，讓去港口協(xié)調(diào)，怎么樣？”
“沒問題，我馬上動身?！钡聝?nèi)爾立刻答應下來，“還請休伊特將軍給我派個帶電臺的聯(lián)絡組，喬治也給我抽調(diào)一個精力最充沛的營，我再拉上幾個舊友協(xié)調(diào)和法軍的關系，一塊組一個指揮小組。美國方面如果在港口上有什么力量，也請讓他們聯(lián)系我，咱們爭分奪秒，一定盡快干完！”
大敵當前，德內(nèi)爾的要求立刻得到滿足，一個小時后，換回了法國軍裝的德內(nèi)爾便率領著由五十多輛卡車組成的龐大車隊，駛過像擱淺的鯨魚一樣橫在海灘上的達拉斯號巡洋艦，駛過一排排正向墓坑中撒石灰的美軍士兵，駛過一群又一群在廢墟間翻檢著破爛的摩洛哥人……開進了卡薩布蘭卡的特蘭斯佛賽爾港。
當?shù)聝?nèi)爾下車走向仍在戍守港口的法軍士兵面前時，法軍士兵下意識地立正向他敬禮，他也一絲不茍地回禮，其神態(tài)自然得就像回到自己的駐地一樣：“盟軍現(xiàn)在要接管港口，我已經(jīng)同諾蓋斯將軍打過招呼了，你們接到通知了嗎？”
“沒有，長官?！睘槭椎能娛堪腴_玩笑地回答道，“不過你們是占領軍，你們說了算?！?p> 德內(nèi)爾一拍軍士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便帶人接管了港口的瞭望塔充作指揮部。但他和海軍軍官里亞爾少校登上瞭望塔環(huán)視四周時，就發(fā)現(xiàn)這座特蘭斯佛賽爾港的情況非常糟糕，不但臭氣熏天的垃圾一望無際、隨波起伏，而且港口淤積嚴重，很難停泊吃水五米以上的船只。
他立刻叫來看守港口的軍士詢問情況，那個軍士卻給出了一個令他哭笑不得的答案：“這個地方一直被用作垃圾場，卡薩布蘭卡人出海主要用費達拉港口，就是你們已經(jīng)占領的那個。再就是特蘭斯佛賽爾港再往南有個小漁港，容納不了太大的船只?！?p> “漁港？”德內(nèi)爾略一思索，“那必然有很多小型漁船和漁民吧？”
“是不少，得有個幾十艘吃水百來噸帶發(fā)動機的漁船，至于漿帆動力只在近岸捕魚的小舢板就更多了，漁民肯定也不會少?！?p> “我這就去看看。”
鑒于當下他還不能確定小漁港能容納多少貨輪，所以他只是讓士兵們原地休息吃飯，自己帶上海軍的軍官和幾個警衛(wèi)乘車前往漁港查探情況。
那個漁港距離特蘭斯佛賽爾港并不遠，根據(jù)里亞爾少校的說法，海軍起初把這個小漁港當成了港口的附屬，也給分配了幾十噸航空炸彈。幸好雙方議和得及時，千鈞一發(fā)之際，野貓編隊中止了轟炸任務，不然大量平民傷亡將不可避免。
“有條長棧橋，雖然是供漁民在兩側(cè)停泊用的，但是盡頭或許能?？看笮拓涊?。不過具體水文條件如何，有沒有暗礁，還得問問當?shù)厝恕！?p> 兩人正在說著，幾個孩子打鬧著從他們面前跑過，一個健壯的漁村悍婦拎著掃把罵罵咧咧地追在這群孩子后面：“別跑，你們這群欠日的！別以為我不知道莫里斯是被你們慫恿著去偷魚糕的！那個小鱉孫都不知道那個東西能吃！”
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悍婦令德內(nèi)爾精神一陣恍惚，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過如此“接地氣”的法語了。
他鄭重地摘下帽子，清了清嗓子，換上了一口土到極致的里昂方言，問那個悍婦道：“大姐，這邊管事的在哪兒？”
那悍婦放下掃把，給德內(nèi)爾指了大致方位，然后又忙著收拾熊孩子去了，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德內(nèi)爾手上捏著的軍帽上有多么花哨的金線刺繡。而德內(nèi)爾也不以為意，又將準將軍帽戴回了頭頂，然后繼續(xù)前進。只是剛邁開步子，他就看到一個兩歲左右的法國男孩瞪著一對可愛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看。
他笑著對著男孩招了招手，那個男孩竟然對他敬了個禮，德內(nèi)爾驚喜地整理衣著，然后立正回禮，好似面對上級一樣。見到這一幕，他身后的幾個美軍軍官都忍不住微笑起來。那個男孩也十分快活地站了起來，對著他在屋里忙活的母親大聲喊道：“媽媽！媽媽！剛剛法國將軍對我敬禮啦！”
“嗯，你再等等，拿破侖馬上也要來給你敬禮啦！”
聽到這母親打趣的話，所有懂法語的美國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但德內(nèi)爾的表情卻變得嚴肅，甚至惶恐。這個聲音……似乎熟悉得過分些。
來自屋外的笑聲催動著母親到窗邊來查探情況，那位母親探出頭，立刻看到了伸手揪著衣襟，正患得患失望著窗口的德內(nèi)爾。
母親手中的搪瓷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師父！”
德內(nèi)爾早已說不出話來，只是流著眼淚傻傻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