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戾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滿臉通紅的金楠，眼中閃著戲謔的光輝?！伴獌?，這酒比你喝過的酒烈多了吧？”
嘴里火辣辣的，金楠擔(dān)心一開口，嘴巴就會噴出火焰，只好如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金戾的眼神，心中暗嘆一聲糟糕，他又拼命地搖起頭來。
“臭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幽羽總是在背地里喝酒。看你的反應(yīng)，你們喝的酒估計跟清水沒什么區(qū)別?！?p> “咳咳——，咳咳——，”金楠實在憋不住了，幾許殘酒噴到火堆里，燃燒的火苗陡然拔起一大截，向著漆黑的洞頂直沖而去。
金戾把水壺遞過來，金楠搶在手中，狠狠地喝了一口。胸腹間的火焰小了許多，臉上卻愈發(fā)滾燙。
“楠兒，我并非不讓你喝酒，只是很多時候喝酒確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什么借酒消愁，什么酒后吐真言在我看來要么是無病呻吟，要么是騙人的謊言。一個人滿腹愁絲，即便把山珍海味擺在他面前，他都懶得看上一眼，更遑論辛辣的烈酒。正是有了酒后吐真言這句話，很多人僅喝了些許酒便裝出酩酊大醉的樣子，大放厥詞，信誓旦旦，偏偏有愚癡之人就信了。酒，委實害人不淺吶?！?p> 慢慢緩過神來的金楠蹙起眉頭，有點兒不太認同養(yǎng)父的最后一句話。“父親，我覺得害人的并不是酒，而是喝酒的人?！?p> 金戾愣了一下，眼睛中跳動的火光跟著出現(xiàn)瞬間的靜止。旋即一抹笑意躍上他的嘴唇，紅色的火光映紅他的眼睛。“好小子，今日倒是教訓(xùn)起我來了。不過，你那句話說得確實非常有道理。來，把酒袋給我，讓我害自己一場。哈哈——”
金楠的臉龐愈加紅潤，好像剛爬出地面的太陽。被金戾贊揚讓他有點兒不自然，他羞怯地把酒袋遞給父親。
咕咚——，咕咚——，金戾連著喝了兩大口，卻既沒咳嗽，臉也沒紅。他伸出手指了指金楠，“楠兒，我越來越覺得你剛才那句話太有道理了。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要多，對酒的認識卻不及你。慚愧，慚愧啊……來，再喝一口?！?p> 金戾的坦蕩驅(qū)散金楠的不自在，他毫不猶豫地接過酒袋，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戰(zhàn)勝了楠的豪爽，擠壓扭曲的五官出賣了他。但是這次他沒有咳嗽出來，也沒有拿起水壺。隔著火堆，金戾笑吟吟地凝視著金楠無比精彩的表情，爽朗的笑聲充斥在幽暗的山洞里。
父子二人喝空半袋子美酒——當(dāng)然大部分是金戾喝的，吃光兩塊小羊腿大小的肉干。酒足飯飽之后，他們收拾好剩余的幾件小物件，牽來馬匹，把包裹栓牢在馬鞍后面，熄滅火堆，踏著黑暗朝洞口走去。
陽光射入金楠的眼睛，他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瞇起眼睛，似乎滋養(yǎng)萬物的太陽變成專門戕害他的惡魔。金戾則仰望太陽，貪婪地猛吸一口清新而冷冽的空氣，翻身騎到馬背上。
“楠兒，不要總盯著積雪，多看看其它東西，眼睛多轉(zhuǎn)動轉(zhuǎn)動，就不會再害雪盲了。”
金楠點了點頭，心里仍有些許忐忑和緊張，眼睛的刺痛和看不見東西的痛苦令他心有余悸。他小心翼翼地收回遮擋眼睛的手，抓住馬鞍，腳踩馬鐙，雙腳發(fā)力，人已端坐在馬背上。一直看著他的金戾微微笑了笑，轉(zhuǎn)頭遙望雪原，輕踢馬肚。駿馬一邊搖頭晃腦，一邊不滿地打著響鼻，不急不緩地按照主人的指示向雪原深處走去。
“楠兒，跟上?！?p> 金楠抖了抖馬韁，驅(qū)策胯下馬兒，亦步亦趨地趕上去。
縱使沒刮風(fēng)沒下雪，金楠仍覺得十分寒冷?？诒侵泻舫龅臒釟庠谧齑竭吘壞Y(jié)成霜，讓他一下從翩翩少年變?yōu)殡ｑ罄衔?。幸虧早上吃了那么多肉干，喝了那么多烈酒，雖然臉上冷冰冰的，但裹在毛皮衣服下面的身體卻一點兒感覺不到肆虐的冷意。他感激而欽佩地望了一眼金戾不算雄壯的后背，催促駿馬追過去。
金戾扭頭看向與他并駕齊驅(qū)的金楠，看到的卻是一臉憨笑的兒子?！伴獌?，你在笑什么，莫非我的臉上長花了？”他邊說邊心虛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雖然金戾的唇邊，眉毛上都掛著白盈盈的冰霜，讓他看起來有些好笑，但讓金楠發(fā)笑的卻不是這些。他搖了搖頭，語調(diào)平淡無奇，好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案赣H，昨夜你在夢中呼喚母親的名字了?！?p> 凍得通紅的臉上看不出變化，金戾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慌亂，唇邊的冰霜撲簌簌地掉下許多。他別過頭，避開金楠坦誠的目光。金楠的話讓他感到困窘，冰涼的兩頰仿佛被烈火炙烤。自己像汐諾坦露心跡的時候，身邊的少年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孩童，而今卻當(dāng)面揭露自己對他母親的思念，金戾覺得有些尷尬。
“是啊?！苯痨迕Ｈ坏乜聪蜻h方，情緒低沉下來?！皬哪隳赣H救我的那天起，這么些年我總是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里有青山綠水，有竹籬茅舍，有沃野桑田，有炊煙裊裊，有歡聲笑語，有狗吠雞鳴，還有你母親和我……”他不能告訴金楠夢里發(fā)出清脆爽朗笑聲的孩子就是他，他不太確定。“甚至在我第一次離開神都返回我族的時候，我就暗暗下定決心，若是魔皇陛下不收留你們母子，我便帶著你們?nèi)フ覍糁械牡胤健＝Y(jié)果……”
從側(cè)面望去，陽光在金戾的眼中留下點點晶瑩，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金楠心中涌起莫名的同情，他覺得命運對他們?nèi)绱瞬还?。他失去愛他憐他的母親，金戾失去全心全意愛著的女子。仇恨，憤懣壓迫著他的喉嚨，他忍受不住，急切地渴望一吐為快。
“父親，我一定要殺了那個男子，為母親，為自己，為你報仇！”
金戾轉(zhuǎn)過，吃驚地望著金楠，他以為時間已沖淡了金楠心中的仇恨。他想勸慰金楠，不要讓自己被仇恨所吞沒，但千言萬語卡在喉嚨里，固執(zhí)地不肯前進半步。更何況自己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著為汐諾報仇嗎？
勸解變成鼓勵。“楠兒，這個仇，我們一定會報的！即使那人隱藏的再深，偽裝的再狡猾，終有露出馬腳的那天。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報仇雪恨，祭奠汐諾枉死的靈魂。”
金楠心中的顧慮和絕望融化了，流走了。他感激地朝養(yǎng)父笑了笑，狠狠踢了一下馬肚。駿馬嘶鳴，前蹄在空中揮舞，下一刻便像一支離弦之箭射了出去。
金戾的身體繃直，抬起手臂，打算叮囑金楠騎得慢一些，小心雪坑和裂縫，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終究有一天需要獨立面對挑戰(zhàn)，面對絕境，面對人生，自己又豈會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金戾仰頭望天，表情肅穆而莊重，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對看不見的人影傾訴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