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余默默地注視著站在水晶臺邊一絲不茍擦拭神皇面龐的曉悅。彼時含苞待放的少女已變?yōu)樯l(fā)獨特韻味的女子,身形苗條而豐滿,容顏成熟而靚麗,好似一只熟透的水蜜桃翹立枝頭。
盡管木余一生愛過兩個不幸卻絢麗的女子,卻從未和像曉悅一樣的女子相處這么久。
十年間,曉悅幾乎每天都會來探視神皇。為神皇梳洗干凈后,她有時癡癡地望著神皇,喃喃自語,訴說著內(nèi)心的仰慕和愛意,有時坐到木余身邊,和他東一句西一句閑聊些過往之事。
起初木余以為過個兩三年,等曉悅到了出閣的年紀(jì),她的父母會擇一門當(dāng)戶對的良婿,把她嫁過去。有了丈夫之后,她自然不會再來照看神皇了。
結(jié)果春去秋來,斗轉(zhuǎn)星移,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木余的兩個推測全部落空了——曉悅?cè)詥紊硪蝗?,仍按時出現(xiàn)在神皇身邊。他感嘆曉悅用情之專,用情之深的同時,對她生出深深的敬意。此刻他凝視著這個倔強(qiáng)而癡情的女子,隱約間看見了那個一身紅衣,冒著傾盆大雨攙扶自己回家的瘦弱女子。
“木余先生,你又在想桑浮姐姐了?”不知何時曉悅來到木余身邊,伸出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木余嘴角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曉悅戲稱那為羞赧之笑。這次他沒有給曉悅開口的機(jī)會,搶先一步提了個問題。“曉悅姑娘,你十年如一日地照顧神皇,浪費大把青春年華,可曾感到過厭倦,可曾后悔過?”
曉悅明亮的眼睛閃過狡黠的光芒,沒有直接回答木余,而是反問他:“木余先生,你十年如一日地守護(hù)在陛下身邊,拋下親生骨肉在人間,錯過多少揚(yáng)名立萬,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可曾感到過厭倦,可曾后悔過?”
木余打量著滿臉得意之色的曉悅,一邊搖頭,一邊贊嘆道:“好個聰慧狡猾的女子,好個齒尖舌利的女子?!?p> 曉悅抿嘴而笑——無論什么時候得到木余先生的夸獎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木余看了一眼靜靜躺著的神皇,轉(zhuǎn)而面向曉悅,語氣平淡如甘飴的山泉。
“你我不同。我和神皇相識相交多年,他待我如友似弟,我敬他如兄如長。正是因此,我才違背他的囑托,將小蝶公主和木子留在人間,獨自潛回神界,就是要護(hù)他周全。除非我死,或者神皇蘇醒,我絕不會離開他半步。而你單單因為傾慕神皇便放棄大好人生,難道不是有些癡惘嗎?韶華易逝,紅顏易老。曉悅姑娘,即使你從明天起不出現(xiàn)在這里,我仍敬重你如往昔?!?p> 曉悅努了努嘴,提起裙裾,慢慢坐在臺階上,雙手托腮,臉頰微紅,出神地看著外面幽靜而空洞的星空。
“木余先生,我確曾厭倦過,確曾想過放棄。好幾次睡前我都告誡自己不要再來看望陛下,但一覺醒來又身不由己地過來了,好像昨夜的賭咒發(fā)誓根本沒發(fā)生過。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天上的星星,雖然可能沒人在意我是不是按時出現(xiàn),但我卻如期而至?!?p> 大殿中的燈光在曉悅光潔的臉上搖曳不定,映到木余眼中慢慢變成最美麗的星星。木余不再說話,和曉悅隔著一段距離坐下來,仔細(xì)觀賞每一顆星星。
“曉悅姑娘,神皇醒過來的時候,用不用我告訴他你做的一切?”木余望著天空,不著痕跡地用眼角的余光瞥著曉悅,擔(dān)心這個雖唐突但好心的問題會令曉悅尷尬。
曉悅的臉頰愈發(fā)紅潤,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光輝?!爸x謝你,木余先生。我想還是不要告訴陛下了。”
一絲似苦亦甜的微笑悄悄爬上她的嘴角,平添幾分圣潔的意味。
“我做的一切本是心甘情愿,不是為了讓陛下知道,更不是為了讓陛下喜歡我?!睍詯偟难劬Ω用髁粒孟褚箍绽镒盍恋哪穷w星星?!澳居嘞壬埬愦饝?yīng)我,一定不要告訴陛下。等陛下醒了,我會找個好男人嫁了?!?p> 木余覺得嘴里塞滿黃連,苦不能言。他不忍用余光觀察曉悅,仿佛那是一種褻瀆。他張開嘴,卻不知該不該答應(yīng)曉悅的請求。
“木余先生,你張著嘴不說話的樣子好奇怪啊?!睍詯傓D(zhuǎn)過臉笑吟吟地看著木余。
木余慌忙閉上嘴,轉(zhuǎn)身看見曉悅熟悉的笑容,好像方才沉重的談話從沒發(fā)生過。但他從曉悅的眼睛里看見他奚落桑浮時,隱藏在她眼底的那抹苦澀。天地間有誰能真的做到全心全意愛著一個人,而不奢求期盼對方給以愛的回饋?
木余一陣心痛,看向曉悅的目光變得憐憫起來。曉悅避開木余的視線,微微低下頭。盡管她渴望有人關(guān)心她,憐惜她,但她所希望的那個人絕不是木余。曉悅自然沒有歪解木余的感情,但即使這種出于友情和善意的純粹同情,她也不愿接受。
雖然沒有像曉悅或桑浮這么愛過一個人,但最起碼木余曾瘋狂愛過,他非常清楚明明就在眼前卻永遠(yuǎn)觸及不到的滋味。而自己當(dāng)初選擇退讓,選擇逃避,脆弱而懦弱,較之身邊的女子如同云泥之別。木余沉默無言,除了默默祝福曉悅,他什么都做不了。
“木余先生,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睍詯傉酒鹕恚仡^看了一眼水晶臺上的那道身影,朝木余笑了笑,邁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黑夜里。
寬敞的大殿里剩下木余一人守著一言不發(fā)的神皇。他走到水晶臺邊,審視著安靜祥和的神皇。
“你倒是挺自在。有人為你梳洗,照顧你,我日夜不離地守護(hù)在你身邊,你卻做著春秋大夢,遲遲不醒?!蹦居噍p輕嘆了口氣,感慨道:“這十年彈指一揮間便過去了。你手下那些神將們倒頗為忠心,恪盡職守,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著當(dāng)年你和司徒大元帥制定的戰(zhàn)略,他們看上去似乎不是暗藏禍心之人。不過讓我覺得蹊蹺的是每隔三個月,坐鎮(zhèn)神都和鎮(zhèn)守赤首關(guān)的神將們都會輪換一次,從來沒有任何一名神將在神都待得超過三個月?!?p> “我隱約覺得他們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卻又團(tuán)結(jié)一心,共御魔族。或許他們已經(jīng)嗅到陰謀的氣息,只是不清楚誰是居心叵測,圖謀不軌之人。要我說這個隱藏著的幕后黑手真是夠有耐心的。十年了,竟然沒有再做什么威脅皇族的事情,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p> 他瞥了一眼神皇,嘴角掀起一抹揶揄的意味?!澳闶遣皇乾F(xiàn)在有點兒后悔裝死等那人露出狐貍尾巴?卻沒想到一裝就是十年。對了,雖然神將大人們忠實地執(zhí)行了讓人族士兵騷擾魔族休養(yǎng)生息的計劃,貌似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期的目標(biāo)。百萬人族活下來的也就二三十萬人,還有大概兩萬人族成了魔族的俘虜。這一點兒是你做夢——裝死都沒想到的吧。唉,可惜了那些無辜枉死的人族?!?p> 說到人族時,木余的語調(diào)輕松無情,雙眼卻充滿沒有人看見的哀傷。
“如果這些都不能攪擾你的美夢,那小蝶呢?十年了,也不知她長成什么樣了……”木余眼前出現(xiàn)小蝶的母親——姝瑤的面孔,她多半會和姝瑤一樣漂亮。想到小蝶讓他想起木子,一直被他忽略或刻意遺忘的兒子。不知他是否如桑浮期望的那般——身材修長,玉樹臨風(fēng)。
一陣莫名的遺憾和傷懷襲上心頭,木余失去對著神皇絮叨的興致。他拍了拍水晶臺的邊緣,疲倦地說道:“十年過去了,你親手布置的封印也該松動了。如果你再不醒來,說不定哪天我就將你交給神將們護(hù)衛(wèi),而我會試著沖破封印,返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