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霧氣重重,仿佛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濕漉漉的,讓人沐浴初晨陽光之余平添了幾分寒意。
城外三里處,一條湖泊順流而下,清澈見底,在此等天氣蒙上了一層濃濃霧氣,看上去多了幾分詩韻雅致,飄然若仙境。
一座八角涼亭坐落在湖邊,檐角飛揚,覆蓋青瓦,圓桌石凳,古樸雅致,湖邊清風拂過,吹動亭邊楊柳,于云霧中,顯得此地格外清雅脫俗。
亭頂,掛著一塊古色古香的匾額,用正楷大字寫著“劉公亭”!
傳說此亭因先賢大儒劉秉曄曾在此講書授道,一連三日,前來求學者絡繹不絕,因此,此八角亭被稱作“劉公亭”。
亭內(nèi),江員外一席青衣長衫,立于八角亭欄桿處,面朝湖泊,背手凝望著潺潺湖水。
身后的石桌上,放著一壇沒開封的青梅酒,還有兩個青瓷碗。
除此之外,八角亭中并無他物,也無他人。
萬毒老人、巴搏虎、江云魏,江府所有主動力量,此刻一應不見。
清風徐來,帶來一絲涼爽,江員外低頭收攏了一下衣領,正收拾間,沉重的馬蹄聲從遠至近,傳入了他的耳中。
他眉目一亮,回頭望去,卻見后背云霧中又由塵土飛揚,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霧塵中晃動。
靠近來看,一道道金光刺穿霧氣,熠熠生輝,撥開云霧,數(shù)十名身著金甲的精兵持戟前行,步伐整齊劃一,氣勢如虹!
在金甲的中央,元子昂身著白裘長袍,在人群中極為顯眼,騎著高頭白馬,緊握韁繩,緩緩而來。
而在他的身后,虎威侯宋懷昌端坐在由四個士卒高抬著華貴軟輦上,衣著光鮮,目光則凌厲傲然。
一行人破開濃濃霧氣,向八角亭走來。
江員外面不改色,微笑以對,輕步向眾人迎來。
甲士立時排開兩側,元子昂縱馬而出,白衣白馬,眉目似劍,著實是一位英貴佳公子!
見江員外迎了上來,元子昂立時翻身下馬,拱手見禮道:“江員外,有禮?!?p> 江員外儒雅回禮,道:“勞世子不辭清寧前來赴約,在下已然恭候多時。”
元子昂看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江員外,側目又望向不遠處的劉公亭,心中著實七上八下。
今日,江員外邀約自己,究竟所為何事?
正說話間,虎威侯宋懷昌下了歩輦,靠近而來,向著江員外說道:“怎么樣,江員外,本侯信守承諾,把這小子給帶來了?!?p> 江員外躬身向宋懷昌行了一禮,道:“侯爺果真是言而有信,甚至肯屈尊降貴為在下當一次信使,著實讓在下誠惶誠恐!”
宋懷昌一撇嘴,道:“客套話就不必說了!除了這小子,我還帶了些閑雜人等,江員外不介意吧?”
江員外聽罷,下意識往宋懷昌的身后看去,看著那數(shù)十名龍精虎猛的甲士,心中重新對“閑雜人等”這四個字進行界定……
江員外苦笑一聲,道:“侯爺說笑了,只是,今日我只帶了一壇酒,可以沒有辦法照顧到這么多人啊。”
宋懷昌笑著擺了擺手,道:“無妨,聽說劉公亭這邊景色宜人,早就想好好觀賞一下了,我們已經(jīng)備好了酒食,就在劉公亭近前游覽一番,不會去打擾你們的……”
說到這里,宋懷昌話鋒一轉,道:“當然了,我這個外甥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要是他又跟江員外胡鬧,我也可以直接過來收拾他!”
這是一種威脅!
看著宋懷昌笑里藏刀的表情,江員外卻不為所動,反而言語自然的說道:
“請侯爺放心,世子殿下端莊持重,定然不會出現(xiàn)侯爺口中的情況!”
“那就好!”
宋懷昌大笑了一聲,回頭深深望了元子昂一眼,見他輕輕點了點頭后,便一甩手,帶著那些金盔金甲的龍虎軍士,回身重新走入了濃霧之中。
“望員外見諒,我舅舅也是初見我這個外甥,關心則亂,禮數(shù)不周之處,萬望海涵!”
見宋懷昌帶兵離開,元子昂面帶歉意,轉身向江員外說道。
江員外儒雅微笑了一下,不言其他,只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邀請元子昂同入八角亭。
元子昂跟著江員外,一路上,他左右打量,至少在他的視線內(nèi),并沒有發(fā)現(xiàn)江府其他人的蹤跡。
莫非,這江員外真的是只身前來?
帶著一份疑惑,元子昂靠近這座八角亭,他抬頭望著那塊“劉公亭”的匾額,忽感清風徐來,心曠神怡,環(huán)看周圍,綠樹成蔭,垂柳搖曳,確實是一處風景如畫的地方。
“這里的風景的確令人賞心悅目,江員外有心了。”元子昂步入亭中,落座石凳,向江員外說道。
江員外微笑以對,抬起那壇青梅酒,起去泥封,頓時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這是拙荊親手釀的青梅酒,還請世子嘗個鮮?!苯瓎T外邊說著,一邊低頭給元子昂面前的青瓷碗斟酒。
看著面前淡黃色的酒色,清新淡雅的酒香撲面飄來,不禁令元子昂口中生津,可他卻紋絲不動,目光似有所指的望著江員外。
“世子難道怕我下毒不成?”見元子昂不端杯飲酒,江員外也不意外,只是微笑著問道。
元子昂倒也不避諱,徑直說道:“江府中可是有一位毒修大師,不可不防??!”
見元子昂如此直接的話語,江員外卻絲毫不惱,反而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世子快人快語,令人折服!”
說罷,江員外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當著元子昂的面,仰面飲下。
酒飲而下,江員外眉目舒展,發(fā)出了一個暢快之聲,霎時酒香四溢。
這一聲暢快,也打消了元子昂心底的那一絲顧慮。
雖說江員外也有可能用其他的方法下毒,但元子昂還是決定相信他。
再者說,他江府有萬毒老人,自己身邊也有洛長平!
顧慮消去后,元子昂聞著酒香,有些按捺不足的端起青瓷碗,喝了一口,頓時感覺清酸可口,唇齒留香,讓人倍感耳目一新!
“好喝!”元子昂忍不住感嘆道,這是他從來沒有品嘗過的味道。
江員外淡淡一笑,又給元子昂斟滿了一碗酒,道:“其實,昨日在下宴請侯爺?shù)臅r候,也是飲的此酒,只是世子殿下昨夜沒有口福啊……”
元子昂眉頭一動,見江員外話里有話,便回應道:“是啊,昨夜在下的身份,著實難登江府的大雅之堂。但,員外的行為,與在下不過彼此彼此!”
“哦,愿聞其詳?!苯瓎T外面帶微笑,饒有興趣說道。
“在下盜書,是雞鳴狗盜之舉,但員外獻書與靈神宗,這難道不算是助紂為虐之舉嗎?”元子昂不卑不亢,徑直說道。
此等尖銳話語劈頭蓋臉而來,江員外卻面不改色,道:“若按世子之言,在下應該把這本功法典籍獻給麒麟閣,才算是上佳之舉嗎?”
這句話,落在元子昂耳中顯得有些反諷之意,他面色一冷,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不作回應。
江員外淡淡一笑,離座起身,望向那潺潺的湖泊,挺拔的背影,卻仿佛吐露著一種無言的蕭瑟。
“世子,你認為,我江府獻書這件事是諂媚阿諛嗎?”
這一句話,倒是讓元子昂愣住了神,下意識說了一句:“難道不是嗎?”
聽到了元子昂的回答,江員外低頭苦澀一笑,道:“這樣吧,世子,容在下給你講個故事吧?!?p> 似乎是感覺到了江員外語氣中的變化,元子昂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洗耳恭聽。
江員外沉吟了片刻,輕聲嘆息了一聲,道:
“大概在一個月前,我與犬子在鐵山打獵之時,意外救下了一個人,這個人渾身傷痕,血肉模糊,可以說是命在旦夕,當時他稱自己是受到了他人的追殺,日夜奔逃,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鐵山之中躲藏起來。見他奄奄一息的模樣,情急之下,我與犬子便將他帶到了江府,聘請名醫(yī)日夜照料,終于吊住了他的一口氣!”
“也許是被我們照顧有所感動,又或者是感慨自己時日無多,他終于說出了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名掘墓盜匪!在他盜墓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本功法典籍,正所謂懷璧其罪,這件事被靈神宗知道了,便派人四處追殺他,他東躲西藏,幾乎死在了靈神宗手中,而作為我們救助他的報答,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懷中已然血跡斑斑的功法典籍交給了我,而后便撒手人寰?!?p> “得到這本功法典籍,我們并沒有感到開心,而是感到萬分恐懼!我們知道,若是被靈神宗發(fā)現(xiàn),恐怕我江府上下都要步那名盜匪的后塵,為了自保,同時也為了給江府上下留下一條后路,我決定,將這本功法典籍獻給靈神宗!這,就是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說到這里,江員外猛然回頭,目光炯炯的看著元子昂,語氣鄭重道:
“世子,你自幼生于高府,看盡富貴榮華,自然不會明白我等的處境!我江府,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江員外的話語,猶如聲聲雷震,竟然讓元子昂內(nèi)心不禁有所動搖。
莫非,自己之前對江府的所思所想,都是錯的嗎?!
見元子昂不言不語,江員外低頭苦笑,隨即說道:“沒錯,世子殿下,你高居反抗靈神宗的旗幟,確實可尊可敬,你自然有立場罵我斷脊之犬,可是,這一切都是因為麒麟閣有選擇自身立場的權利,可我江府,又有何實力來選擇立場呢?”
“江員外,既然你有難處,為何不向朝廷求援,而是去向靈神宗卑躬屈膝呢?”元子昂急切的回應道。
“朝廷?”江員外又是一聲苦笑,端起酒碗大口飲下,道:“若是朝廷真的可以依靠,我又何必要背上這‘為虎作倀’的罵名!作為大齊的子民,我們自然希望能夠受到朝廷的庇護,堂堂正正做人!可是,如今的姜齊皇室,恐怕只剩下自保的能力了吧……”
元子昂聽后,閉口不語,只是飲酒。
因為江員外所說的,確為事實!
而江員外的話里,字字都寫滿了“無奈”二字!
那是一種無力回天的無奈,是一種無法選擇的無奈,更是一種背叛內(nèi)心的無奈!
不知不覺間,元子昂的心中對江員外竟然充滿了憐憫之情,而非往日的鄙夷之色。
而幾碗酒下肚,江員外似乎有些微醺,他醉眼朦朧,平日里堆積在心中的話語,如今亦是不吐不快:
“世子,你不過束發(fā)之年,憑著一片血性處事,從未真正看過這片人間!這人間里,有太多的無奈,也有太多的取舍!誠然,我江平可以憑著一腔熱血,與靈神宗玉石俱焚,可一世人生,早已不是獨獨為自己而活了!我還有江府上下幾十口需要關照,為了家人,我也只能忍下所有,背上罵名了!”
江員外的話,猶如一根銳利無比的尖刺,扎進了元子昂原本篤定的內(nèi)心。
他說的沒錯,自己不過十六歲,自小有皇室的恩榮,有母親的疼愛,又有各位叔叔來依靠,從小到大,從未真正吃過任何苦頭,十六年人生可謂順遂之極。
如今,自己反抗靈神宗,的確是為家為國,實現(xiàn)心中“天下大同”的理想。
但無形中,也是因為自己潛意識里知道,若是自己身處險境,麒麟閣、大齊皇室和西郊大營,甚至于明月坊內(nèi)的篤篤姑娘,都會成為自己最為堅實的后盾!這也是自己敢一個人前來山祁城的原因!
可是,這些本錢,其他人有呢?
自己當時面對萬毒老人,瀟灑赴死,是因為事發(fā)突然,且木已成舟,自己放棄了“生”的希望。
而如今,自己又如何去要求別人同自己一樣,強行斷掉他人的退路呢?
人各有志,不必強求。
此刻,黑白善惡,在元子昂心中,終于定下了意義:
未經(jīng)他人事,莫斷他人意,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黑非純黑,白無純白。
善惡,終究不是一個絕對的字眼!
“今日之事,是在下受教了!過去種種冒犯員外,在下在此賠罪!”
元子昂明白,今日江員外約他來此,便要將事情全部說開!
也恐怕,是因為自己昨夜在江府里的“慷慨陳詞”,傷害到了江員外的內(nèi)心,所以今日邀請自己前來,為他自己正名!
想來嘲諷,昨日,自己想要“罵醒”江員外,今日,自己卻被江員外給“罵醒”了……
不過,一想到昨夜之事,元子昂忽然心中升起一絲疑惑,不禁問道:
“江員外,既然你決定投效靈神宗,昨夜,為何又會放過我等?難道真是因為畏懼我舅舅?”
江員外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虎威侯的威脅的確可怕,不過,更多的,可能還是因為我心中那塊屬于‘大齊子民’的位置還在跳動吧?!?p> 說罷,似乎醉意上來了,江員外晃晃悠悠的趴在了桌上,閉上了眼睛,口中打著酒嗝。
元子昂見狀,緩緩起身,上前將自己身上的裘衣披給了江員外,微微行禮,轉身告退。
今日一行,當真是受益匪淺!
行不到十步,江員外的聲音再次從元子昂身后響起:
“過壽之日,靈神宗中人會到,我也會給世子殿下和侯爺下請柬,那日之事我不會阻攔,到時候能否拿到功法典籍,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元子昂眉頭一動,轉身向八角亭中趴在桌上的江員外問道:“員外這是何意?”
江員外依舊趴著,聲音緩緩傳來:“這是給世子殿下的選擇,也是給自己往后的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