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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的尋母之旅

21 老沙和女兒(下)

她和他的尋母之旅 愛晚亭長 2725 2021-01-11 20:00:00

  只有殺死自己,才能徹底斷滅這碌碌無為的一生。摧毀這具令人憎惡軀殼吧!踐踏這蠢笨無知的靈魂!死亡,死亡,唯有死亡才能帶來解脫!

  老沙迷亂地環(huán)顧四周,影影綽綽地看見旁邊有間小屋。他恍惚想起這里是林場一處廢棄的瞭望站,從前的護林員在夏天會來此值班。屋里應該有能夠結(jié)束他生命的東西。老沙趔趄地奔過去,一條軟綿綿的東西卻把他絆倒在地。老沙臉貼著地,盲人般地四處摸索著,將摸到的東西舉到眼前。哦,是一條沾滿灰塵的麻繩。很好,那就吊死在這棵樹上吧。愿烏鴉來啄食他的眼睛,愿野狗來撕扯他的雙腿。

  老沙渾身綿軟,仰頭挺直脊背,將麻繩往樹枝上甩。燦爛的星空映照著繁茂的樹冠,朦朧中,老沙意識到這是一棵樟子松。塞罕壩沒有自然生長的樟子松,這棵一定是林場剛建立時人工種植的。滿山的樹就活了這么一棵,孤獨地立在山頂三十多年,最終成為了他的葬身之所。一下,兩下,老沙運用年輕時套馬的功底,繩子順利地套在了樹枝上。接下來,綁個死結(jié),把脖子放在繩套里,蹬翻腳下的石頭,一切就結(jié)束了……

  老沙微笑著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神的親吻。

  突然,一聲清晰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鞍?,阿爸。”是琪琪格的聲音。

  老沙下意識喃喃回應:“乖孩子,我在……”女兒是餓了?是渴了?尿濕了?會叫爸爸了?

  “阿爸,你答應我的花還沒有種。活下去……連同我那份一起……活下去……”

  “花?”老沙心里泛起迷惑,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他聽見自己細小而遙遠的聲音在詢問。

  琪琪格的聲音回答道:“認識到死,就能好好的活?!?p>  老沙的耳朵突然聽不見了。因為眼前出現(xiàn)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所以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哭泣聲。童年的女兒、少年的女兒、青年的女兒、騎馬的女兒……無數(shù)個女兒,從月牙湖面飛奔而來,向他招手,向他歡笑,蹦跳地走進了一旁的小屋里。

  撲通一下,卡在咽喉處的繩結(jié)松開了,老沙摔到了草地上。他迷茫地睜開眼睛,女兒的身影不見了,只剩下那間臟亂、破敗的小屋,依然屹立著。

  無盡的后怕突然涌上心頭。自殺也是殺人,老沙竟然差一點成為了一個殺人犯?他竟試圖消滅自己的肉體,謀求內(nèi)心的片刻安寧。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p>  老沙拼著最后一絲力氣,追尋著琪琪格的殘留的幻影,一頭扎進了小屋里,枕著殘破的灶臺,睡著了。

  第二天,老沙向林場領導打了報告,請求轉(zhuǎn)崗為護林員,駐扎地點為廢棄的山頂瞭望站。

  那以后,他沒有去天宮,也沒有下地獄,只是守在女兒的音容笑貌最后消失的地方。守著,等著,等待女兒的再次到來。如果琪琪格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老沙就活成她回家的路。漸漸的,老沙活在了過去,成了夢境里的囚徒。在夜夜的夢里,故人和往事輪番粉墨登場,他們一起談天說地,分享食物,放聲歌唱。但他從沒有夢見過琪琪格。但二十二年來女兒的幻影始終沒有再次現(xiàn)身,連夢里也難以得見。

  “可是,在二十二年后,你卻在自家的干草堆里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林靜輕輕地微笑道。

  老沙坦然地點點頭:“是的。沒想到,二十二年后,我會以這種方式得到救贖。大家都以為我送小雪來找你,是因為我心腸好。不,我也有私心,也想要獲得一些新的希望。我很高興帶小雪進行了這趟旅行。一路上,我想起了很多回憶,有琪琪格的,有妻子的,也有阿媽阿爸的。有的回憶很艱難,但大部分都很美。也正是在路上,我才不斷接受這個事實。我的女兒已經(jīng)去世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原本要山頂瞭望站作為我的終點,現(xiàn)在想想,那其實成了我的起點?!?p>  林靜安慰道:“有哪個父母能夠保護自己孩子一生?讓他不必經(jīng)歷生活的困苦,讓他免于品嘗苦澀?即使你深愛著女兒,愿意為女兒死去十回,也沒有辦法替她選擇自己的人生??傆幸惶烊藭l(fā)現(xiàn),人生的道路永遠需要自己去走。父母,子女,愛人,朋友,只能伴你走一段路?!?p>  老沙嘆了口氣,說:“是的,接受父母無權(quán)確定孩子的人生,接受她是自己缺失的一部分,再繼續(xù)好好活下去。在旅途里,我意識到,世界上有的是失去孩子的人,而我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個。美好而幸福生活是確實存在的,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有幸擁有。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就否認幸福的存在。死亡就像一輛火車,不停地向我們迎面開來,它和你的距離每分每秒都在縮短。我們生活的一起,渴求的一切,都必須在這輛車撞上我們前盡力實現(xiàn)。死是一件無需渴求的事,死是個必然的結(jié)局?!?p>  說完了這些,老沙釋然地向后靠去。他好慶幸自己在旅途終點終于找到了旅行的意義。是遠行也是回歸。老沙從草原走向喧囂的城市,卻趨近與內(nèi)心的最深的故鄉(xiāng)。大多數(shù)人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身體出生地,一個是心靈的歸依所。但只有少數(shù)幸運兒,可以將兩者統(tǒng)一起來。離開,也許是為了更好的回來。人為什么要愛自己的媽媽呢?為什么要眷戀自己的故鄉(xiāng)呢?那是生命的來處,靈魂的歸處,是身心永遠的軟肋和鎧甲。所以女孩會尋找媽媽,所以老人會離開故鄉(xiāng)。

  林靜喝光了杯中的牛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女兒讓你種花,這是什么意思?”

  老沙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的思緒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琪琪格在去世的前幾天。當時琪琪格神志還算清醒。她靠坐在床上,看著蒙古包外緩緩下沉的夕陽,輕輕地開了口:

  “阿爸,要是草原上能有一座花園就好了?!?p>  “什么花園?”

  “我在BJ時見過人家的四合院,里面的花園打理得整整齊齊,漂亮極了。其中有一種玫瑰,大紅色、重瓣的、很香、很美。草原的花都是些小花,碎花。雖然也很美,但是看得慣了,還是忍不住向往那些紅玫瑰花。要是草原也能開出那樣的花就好了?!?p>  女兒很少對老沙提什么要求,這次她難得說出口,老沙開心極了,笑著直說好。老沙并不知道在草原上種花有多難,甚至連琪琪格說得是哪種花都不知道,就滿口答應下來。那個時候,女兒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老沙也一定會盡力去摘。

  “答應我了,可別賴皮?!辩麋鞲穹判牡匦α?,閉上眼睛,重新陷入到昏睡中。

  聽完老沙的講述,林靜輕輕開口說道:“她一定是怕自己死后,你了無生趣,才這么囑托你的?!?p>  “是這樣的嗎?她,并不是真的要一座花園?”老沙驚異地拍了拍腦門。

  林靜緩緩地為老沙講起了故事:“從前,有一位彈奏三鉉琴的盲人琴師,他遍訪名醫(yī),終究不能重見光明。直到琴師碰見了一位道士。那道士對他說‘我給你一個保證能治好眼睛的藥方,不過你得彈斷1000根弦才能按方抓藥。’

  于是,這位琴師帶了一位同樣雙目失明的小徒弟游走四方,以彈唱為生。在他彈斷第1000根弦的那天早晨,他急不可待地把懷里的藥方拿出來,請明眼人代他看看上面寫的是什么藥材。

  明眼人接過藥方來一看說,這是一張白紙呀,上面并無一字。那琴師悲傷之余突然明白了道士讓他彈斷那1000根弦的含義。

  琴師將這張白紙慎重地交給自己的小徒弟,對他說了和道士一樣的話:‘去吧,去游走四方彈唱吧。直到彈斷了1000根弦。你的眼睛就會被治好了?!?p>  老沙凝望著講完故事深深看著他的林靜,淚流滿面。

  那一刻,他是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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