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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過山崗

第十二章 羊腸小路彎

流云過山崗 青山歸夢 4948 2020-12-03 16:59:16

  長大后,走過太多的平坦大道,有種大路通天的感覺。走在硬硬的柏油路上,運動鞋輕軟的鞋底接觸黝黑的瀝青路面,讓我感覺不到腳底的實在感。優(yōu)雅舒適地走在這樣平坦干凈的路上,周圍是鋼筋水泥磚塊勾結(jié)、蜂蛹而立的高樓大廈,玻璃反射出讓人不可高攀刺眼的光,表面似乎很享受和樂意接納現(xiàn)代文明帶來了的一切,心里卻有莫名的失落和慌張。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很昂貴,因為每個角落都明碼標(biāo)價,這里的人們通常步履匆忙,即使面無表情,內(nèi)心有可能早已翻江倒海。

  看著眼前筆直沒有盡頭的柏油路,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光著腳丫啪啪地跑在泥巴路上的情景。小時候很調(diào)皮,時常光著腳丫在村子的小路上瘋跑,腳板接觸泥巴路面,跑起來的時候,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腳底的啪啪聲振動著耳膜,腦袋像農(nóng)村的手搖拖拉機剛被點著那樣不停地搖晃著。這就是快樂無比的童年,可以放肆地大喊大叫,可以一直瘋玩,直到夕陽把晚霞燒得像烙鐵一樣紅,直到炊煙從村子里的各家各戶煙囪里升起。

  長大以后,才漸漸覺得,我光腳跑過的那些羊腸小道就像我的掌紋一樣,無論我走到哪里,它都跟著我。這些根深蒂固的童年記憶,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時時刻刻地提醒我,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那里有和藹可親的小老頭和奶奶,父母以及鄉(xiāng)親們。每當(dāng)我走在陽光像鮮花一樣開滿的大道時,我總是不由自主滴想起我在羊腸小道走過的情景。

  記得那一次是去給我三嬢(我父親的妹妹)家栽紅薯,我們這里把紅薯叫紅苕。因為她的丈夫是個磚匠,所以經(jīng)常到別的村去給人蓋新房或者翻新房子這些,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一樣,因此小老頭很多時候都要去幫她的女兒做農(nóng)活。三嬢嫁到一個叫唐家院子的地方,她住的地方離我們住的地方并不太遠,走路大概需要四十分鐘左右,只不過去她家需要翻過一座山。

  頭天晚上,聽到小老頭和奶奶的對話,得知小老頭要去三嬢家?guī)椭N紅苕,我就跟小老頭說我也要去。小老頭說一大早就要走,我最好不要去,我不聽,硬要跟著去。那時候睡得床很容易聽見響聲,整個床是柏木做的大床,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還是很高的,我基本還需要借助一個矮凳子,踩在腳下才能上去。因為柏木大床中間是幾根橫著的很厚的木塊,木塊與木塊之間有間隔,所以這個床最底下是竹條編的像柵欄似的竹遮,我們也叫遮子。在竹遮的上面鋪的是谷草,谷草鋪的很多,又松又軟,谷草上面鋪的就是竹青做的竹席,如果是夏天就直接睡在竹席上面,冬天的話就再鋪一床背墊就可以了。枕頭一般是高粱殼做的,所以小時候的我,頭枕著高粱枕頭,身睡著谷草墊,還有柏木床散發(fā)出特有的木香,難怪那時候的夢會那么輕松和香甜。

  聽到小老頭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的聲音,然后走到桌子邊,他從桌子上打開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后在火柴皮上一劃,呲的一下,從火柴頭就冒出刺眼的火焰,他用這根火柴把煤油燈點亮了。煤油燈燃起來,旁邊還不時有昆蟲繞著煤油燈的火焰在飛,有心急的小飛蛾,一下?lián)湎蚧鹧?,翅膀燒掉以后,就直挺挺地落在桌面??匆娦±项^在穿鞋了,我馬上翻身坐起來,抓起放在旁邊的衣服,瞇著眼就開始往身上套。我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地就跟著小老頭出門了,小老頭是個心細又很磨蹭的人,如果他要出門,他會反復(fù)地檢查是不是門鎖了,門是否關(guān)緊了。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有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一段距離,居然還要折回去,看看門鎖好沒有。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有強迫癥這樣一個詞,要是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他,他已經(jīng)摘得強迫癥這個榮譽的桂冠了。

  小老頭是一個做事很慢的人,可能他自己也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優(yōu)點,所以他要做一件事的話,他總會一大早就開始動身。我們走在鄉(xiāng)間的羊腸小道上,抬頭望見月亮還在云中穿梭,我們倆的影子清晰地印在路邊的作物和野草上。我們過了小老頭經(jīng)常勞作的灣里就要開始爬坡,然后翻過一個山坡,再下坡。在天還是蒙蒙亮的山坡特別的安靜,偶爾有幾聲鳥叫,周圍真的是一片寂靜。

  我在心里想,如果是小老頭一個人翻山越嶺的話,他心里不害怕嗎?放眼望去,群山籠罩在一種令人害怕的灰黑色之中,如果定眼看一棵樹久了,都覺得它像一個可怕的怪物。假如還有點風(fēng)吹的話,樹搖葉晃,那感覺就好像怪物一步一步向你靠近的感覺。我趕緊打住這樣自己嚇自己的瞎想,緊緊地跟在小老頭的后面。

  春分已過,天亮得漸漸早了起來,我們翻過那座山,經(jīng)過另一個村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村子都沒有水泥路,全是泥巴路。四月初的早晨,露水還是很大的,小老頭的膠鞋鞋面全都被野草上的露珠打濕了。我穿的是涼鞋,濕一點沒有關(guān)系,因為個子矮,褲腳雖然已經(jīng)卷起來了,但還是被露水打濕了。露水浸潤肉紅色的泥巴路,我穿著稍微有點偏大的涼鞋,腳趾用力地抓住涼鞋鞋底,在抬腳的時候,有點黏糊的泥巴路面和鞋底分離,鞋跟就會用力撞擊我的腳后跟。

  我像企鵝一樣,在濕滑黏糊的路面,不靈活地移動著自己矮胖的身體,腳下涼鞋發(fā)出的啪嗒啪嗒聲,混合著遠處的雞鳴狗叫,合奏出一首我欣賞不來的交響樂。羊腸小道像縫補小老頭舊衣服的針線,不停地來回穿梭,再走過一條瘦窄的田埂路之后,終于可以看到三嬢的家了。

  到她家的時候,霧已經(jīng)散盡,天空拉著一張陰沉沉的臉,好像馬上要哭了似的。三嬢看到我和小老頭的到來,把我們迎了進門,她對小老頭說“伯伯,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到了?”,我的父親,幺爸還有三嬢都不管他們的父親叫爸爸,爹之類的,他們?nèi)齻€都管小老頭叫“伯伯”,據(jù)說這樣喊小孩沒病沒災(zāi),好帶一些。小老頭笑著回答三嬢說“早點來,幫你多做點”。這時候,三嬢的丈夫從樓上下來,對著小老頭說了一聲“老漢,來得早啊”,然后摸了摸我的腦袋,指著我的褲子說,褲子濕了,拿一條你弟弟的褲子換了嘛。三嬢家的大兒子和我差不多大,高矮也差不多。過一會兒,三嬢把煮好了稀飯的鋁鍋端了出來,鍋里的稀飯還在翻滾,像魚吐著泡泡,紅薯稀飯的顏色淡黃淡黃的。在碗筷的碰撞聲中,一家人開始圍坐在桌子邊吃早飯了。

  這時候,三嬢的丈夫說他要去別的村子蓋房子,所以他早飯吃得很快,他把已經(jīng)切成丁的泡蘿卜放進稀飯里,攪拌了幾下,幾口就喝完了這碗稀飯。然后他迅速地拿上蓋房用的工具就出門去了,他有兩個兒子,一輩子也很勤懇,他的一生總是左手拿磚右手拿磚刀,磚在他手上迅速翻轉(zhuǎn),劈成他想要的大小。我家的樓房就是他蓋的,他和他的工友們忙上忙下,把我們家從石頭泥土房,變成了樓房。一個人從事一項職業(yè)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會帶有這個職業(yè)的氣息。小時候我時常覺得他的身上有股磚頭水泥的味道,和小老頭身上那種泥土的味道完全不同。

  隨著三嬢的丈夫出門,我們也吃完了飯,三嬢的性格和我奶奶比較像,也是一個迅速的動作派。她把碗筷收起來以后,就放在大鐵鍋里泡著。她穿上雨靴,抄起背簍就和小老頭出門去地里割紅薯藤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煙雨迷蒙的村莊,被長滿墨綠色柏樹的群山包圍著。

  我實在無聊,就和兩個表弟一起去地里看小老頭和三嬢栽紅薯藤。三嬢紅薯藤割好以后,就背到另一塊地去栽上。栽紅薯藤和其他的作物不一樣,紅薯藤需要栽在壟上,也就是把土墊高,一條一條的那種。小老頭負責(zé)在地里起壟,他上下?lián)]舞著鋤頭,我能清晰地聽到從他口中發(fā)出沉重的嘿嘿聲,雖然是陰天還下著點小雨,但是小老頭已經(jīng)汗流浹背了。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就像加了水的面粉一樣,很有黏性,鋤頭上總是沾滿泥巴,所以土挖起來也很費勁,他隔一會就會往自己的掌心吐點口水,然后掌心摩擦,又開始起壟。

  我習(xí)慣性地看著小老頭勞作,泥巴翻飛,沾滿了鋤頭,他的鞋子和褲腳。被從土里翻出來的蚯蚓,像受驚的小偷,迅速地挪動著,尋求松軟泥土的庇護。三嬢的紅薯藤割好了,也幫著小老頭開始在地里起壟。我和兩個表弟圍著山坡的羊腸小道跑著到處玩,因為我經(jīng)常到三嬢家來玩,所以對他們這里還是很熟的。

  我和表弟們摘著柏樹上的果,柏樹的果實像一個實心的小球,還有幾顆硬硬的小刺,仔細聞一下,可以聞到柏樹果特有的味道。青色的柏樹果很硬,于是各自收集了大把的果子,我們心照不宣,都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一場不平凡的友誼。我和大表弟彼此互相傳遞了一個友善的眼神,都心懷鬼胎地朝小表弟瞟了一眼,小表弟忙著摘果子,不知道我和他哥已經(jīng)結(jié)成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我們兩個點頭示意,然后就朝著還沉醉在邊摘果子邊搖頭晃腦的小表弟沖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小表弟見我倆像餓狼般地沖向他,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邊叫,那叫聲感覺比殺年豬的豬叫聲還要慘。

  我和大表弟緊緊追著他,不停地用柏樹果子朝著小表弟的身上、頭上打過去。在聽見小表弟一聲“哎呦”的哀嚎后,小表弟就干脆利落地被一根不起眼的野地瓜滕絆倒了。這時大表弟還不停地朝他的弟弟頭上、臉上扔柏樹果,估計這兄弟倆平時應(yīng)該不怎么對付,要不然大表弟下手怎么會比我還狠。在收拾完小表弟后,我們倆心情變得愉快很多,再安慰好小表弟后,我們?nèi)齻€人又愉快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瘋跑。

  因為那時正好是農(nóng)忙的時候,中午沒人回去做飯,我們玩得都忘了吃飯。等到我們玩得筋疲力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作響,遠處布谷鳥的叫聲似乎在翻動我的轆轆饑腸,我已經(jīng)餓到幻想能一口吃掉一頭牛的場景。我們像三只下山的猴子,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我們叫著讓三嬢回家做飯。早上吃的稀飯,一泡尿的功夫就沒了,要不是玩得盡興,估計早就跳不起來了。因為是陰天,也不知道具體時間,估計是已經(jīng)快傍晚了,村子里的炊煙有飄起來了。小老頭已經(jīng)起完了壟,可能是太累了,他半跪著在栽紅薯藤。

  三嬢對小老頭說她要回去給我們幾個猴子做飯,小老頭讓三嬢先回去,他自己一個人在地里栽紅薯藤。我們?nèi)齻€跟在三嬢的身后,又開始你推我搡的在回家的羊腸小道上打鬧起來,我偶爾回頭看一看,小老頭一個人在地里半跪著,一點一點地栽著紅薯藤。

  我們到家不久后,天慢慢地就黑了,星星點點燃起的燈火,點亮了陰天的黑夜。孩子的哭聲吵鬧聲,還有豬等著吃食的豬叫聲,甚至河對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三嬢在廚房手忙腳亂的做著晚飯,我和兩個表弟看著黑白電視機。因為三嬢家的條件好一點,安裝了電燈和電視,這也是我為什么愿意經(jīng)常往三嬢家跑的原因。我們?nèi)齻€看著電視里播放的“白眉大俠”,心里對白眉大俠那個崇拜真的是無以言表,我心里總是幻想要是有把白眉大俠那樣帶環(huán)的大刀就好了。黑白電視有時候愛出毛病,看著看著,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幾道黑杠不停地在屏幕上滾動。小表弟走過去二話不說,對著黑白電視機的頭頂就是一頓亂拍,還真別說,拍了之后黑杠真就從屏幕上消失了。大表弟不滿地看了小表弟一眼,說了一句“讓開!,馬上要打起來了,莫擋到我”。

  終于等到三嬢那句“吃飯了”,我們?nèi)齻€像腳下安了彈簧,馬上就跳到桌子邊,拿起筷子用筷子尖在碗底對齊了兩下,就準(zhǔn)備進軍桌子上誘人的肥肉。三嬢說“都去把手洗了再說,還有兩個人沒有回來,再等會”。我們?nèi)齻€又只好去把手洗了。我在洗手的時候,聽到鋤頭“嘭”地一下放在了臺階上,就知道小老頭回來了,不久,三嬢的丈夫也回來了。

  一家人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又圍在桌子上吃晚飯。在吃晚飯的時候,小老頭的手抖得挺厲害,夾菜都有點費勁,還掉了兩次。農(nóng)村有很多重體力活,小老頭長年累月的操勞著,特別是當(dāng)他很累的時候,手總是不受控制地抖,好像他已經(jīng)到了七老八十的年齡。其實不是的,他只是太累了,而他自己又不懂得休養(yǎng)一下,他就像一根上緊的發(fā)條,一旦開始,就只有結(jié)束的時候才能停下來。

  晚上,我和兩個表弟睡在一起,小老頭睡隔壁。小表弟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里念叨著說“外公的打呼聲像拖拉機被搖著了一下,就差一點冒煙了”。誰說不是呢,一個身體疲憊到極點的人,粘枕頭就能睡著,黑夜一如既往地沉寂,只有池塘的幾聲蛙鳴,迎合著小老頭的呼聲。小老頭在三嬢家勞作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我和小老頭吃過晚飯,就準(zhǔn)備要回去了,三嬢想要留我們天亮再走,但是小老頭堅持要回去。

  又是一個星光灑滿小路的夜晚,皎潔的夜色如水一般清涼,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延伸著,小道的兩旁長滿野草,我們的腿像船篙一樣,在草叢中劃過。我們翻過山坡,又下坡,柏樹如老人一樣,始終站在山上,一動不動。粗糙的柏樹皮像小老頭一年四季都皸裂的手一下,摸上去都剌手,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歲月在他手上流動的痕跡。

  老一輩的人真的很老了,我的奶奶感覺已經(jīng)老得像縮水了一樣,她已經(jīng)邁不動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步子了,她和小老頭帶我走過的那些羊腸小道如今已經(jīng)被野草封住了,去年冬天,曾經(jīng)暢通無阻的一條小路,如今被巴茅封住,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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