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丹將銅盆穩(wěn)穩(wěn)放在面盆架上,方才恭敬站好:“姑娘問的是誰?奴婢可不曾知曉。”
“我不細(xì)說,你就不知道了,那可真是白瞎了這么些年的情分,原以為你是懂我的?!?p> 煙橫縈青絲,靡靡月霧鎖眉黛,宋南詩柳眉折下三寸,裝了一時的癡樣頓作惆悵,心下千回百轉(zhuǎn),蘊(yùn)嬌的容顏也清冷。
“姑娘幾時開不得玩笑了,明知奴婢故意這樣,還偏如此,好生沒趣?!?p> 流丹佯自不滿,將頭偏向一旁,嘟囔著小嘴,很是有些可愛。
宋南詩不語,只淡笑一聲,是枯槁逢春的明艷,掃去諸般陰霾,起身來到玉鑒前坐下,臨鸞缷去面上妝容,邊說道:
“你這丫頭慣是被我給寵壞了,竟也沒大沒小起來?!?p> 流丹見其欲落妝,便也上前來幫忙,為她除去釵環(huán)盡數(shù)放入奩內(nèi),將青絲散落,只說:
“姑娘向來好性子,奴婢才敢口無遮攔,若非如此,借奴婢十個膽也是不敢的?!?p> 最后抿著的水紅丹色被擦去,褪去妖嬈風(fēng)姿,她才檀口微張:“別貧了,幾時說的話又忘了,快點告訴我今日那人可是寧安哥哥?”
“是不是的奴婢也不好說,姑娘都未曾看過一眼他的面容,如何肯定?”
流丹忽的一拍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哦,姑娘定是偷著瞧過了,怨不得這般相問。”
紅燭映影,錦珠幽畫屏,金邊鑲來的蘭菊熠熠,宋南詩褪去腕上玉鐲,放到案上與之相碰。
這廂起身裝作嚴(yán)肅的面,轉(zhuǎn)過身來便用指骨敲了流丹的頭一下,才走開。
那丫頭叫疼,自知說錯了話,也不再言。正統(tǒng)人家的嬌女,哪能被人說作輕浮浪蕩之輩,縱使偷著瞧了一下男子面容,也會是不矜持的。
半晌無人說話,紅帷翠帳之中,偶有幾聲簾珠輕漾,隔著門戶猶聽著護(hù)花鈴清脆珰珰,如廊雨擊青瓷,空靈剔透。
“慎言,叫人聽去像什么樣兒?!?p> 行到面盆架前,拿起桃花露凈面,再拾一干帕擦拭水珠。
華燭搖曳,錦賬前明,宋南詩行到床榻前,褪下青衫,脫去繡履,剪水雙眸相望才道:
“落燈吧,我也乏了。”
說罷將錦簾放下,動作輕微的躺于榻上,拉過被褥閉起眼眸。
直至流丹抽去蘭膏,閣內(nèi)頓顯于黑蒙蒙的一片,幾聲腳步離去方知她已是離開內(nèi)室。
床上假寐的人才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得入眠。許是激動過甚,今日瓦舍之內(nèi),她只需瞧一眼,便已認(rèn)出。
刻入骨子里的情,放在心坎上的人如何能忘,年年夢魂里尋,原是思你成疾。
浮生若夢,今朝成真,怎不喜上心頭,從枕頭下摸出那塊白玉,曾是那人予她的寶兒。
隔著夜色相看,計上心頭,本想著此后再難相見,也好留著個念想,如此倒好,又有了相見時的憑機(jī)。
那時的關(guān)雎綺夢,更是幻想一夢一生的人啊,也還想到那年陌上兩人并肩而坐:
“寧安哥哥,我們還會再見嗎?”
那人摸著她的頭,笑的極其溫潤:“定是會的,小南詩。”
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依著信物將相思寄予幽懷沉沉,便也就尋了周公夢去。
如今且說九重宮室,閶闔幽閉,丹楹刻桷并著瓊樓玉宇的屋舍被月色分隔。月華正中,琉璃瓦瑩然生亮,漢白玉的長廊人云渺渺,偶有掌燈者行過。
薄露漸重,夜風(fēng)順起,雀鳥順著烏黑的夜于天穹上劃了一道痕,東華門北,為東廠所設(shè)之地。
東廠位于大內(nèi)禁中,有抓捕疑犯、刑獄審訊和監(jiān)視臣民之責(zé),因其直屬于皇帝,故有時權(quán)力甚至高于錦衣衛(wèi)。
因其首領(lǐng)為宦官,故常遭人輕視,大梁是開宦官干政之先河,其濫觴源頭便是初時皇帝事物繁忙,常尋宦官來幫。
長此以往下來,宦官多有學(xué)識,于政事通。本朝太祖,也就是現(xiàn)任皇帝便索性設(shè)一東廠,襄助錦衣衛(wèi)。
因內(nèi)臣于皇帝近,故親疏立現(xiàn),天威諸多寵幸,才釀成今日這般:東廠凌駕于錦衣衛(wèi)之上。
地鋪白玉、內(nèi)嵌金珠的屋舍因著蘭膏明燭愈顯光亮,博山爐中爇著沉香縈郁,煞是提神醒腦,乃是廠公元青晏息之所。
只見其位上首,面上無波無瀾,只于眼眸處泄了點精明,畫屏的云青水澹襯了別樣的風(fēng)骨,倒是長相極俊的一個宦臣。
世人卻止于表相的迷惑,探不清這人藏于男兒心下的女郎身,其因果由來也自有一番波折,且待后日再言。
元青權(quán)勢極大,不單為東廠首領(lǐng),更兼任司禮監(jiān)掌印,朝中喚為九千歲。
她將手中的冊子合起放下,又托掌執(zhí)起案上上好的白瓷杯,用蓋子撇去浮沫,方才入口,白露清香甘冽之感盡入鼻端。
又是放下,才抬頭望向身前之人,出聲清冷,并無一般太監(jiān)的尖銳嗓音:“可都在冊了?”
“回廠公的話,全數(shù)在冊,無一人漏?!?p> “嗯。”
元青只輕應(yīng)了一聲,并未再說什么,底下人卻早是憋不住,有心想問一句:
“奴不知廠公尋這新科舉子名單作甚,原這也并非東廠職責(zé)之內(nèi),且知道名姓也未見得有用。”
那座上之人,眉峰微凝,射去了一道寒光,月水霧影遮眸是為她蓄勢,出聲更顯威嚴(yán):
“莫要多問!該有用時,自會有用?!?p> 她兩手覆于椅柄上,轉(zhuǎn)動那羊脂玉扳指,面上無甚情緒,只道:
“你尋了那狀元郎的文章交予我?!?p> 那人心中更為疑惑,往年他們廠公不是未去籠絡(luò)那些自詡清高的文臣風(fēng)流,可那些清流想是恥于與他們?yōu)槲椋騺硖撆c委蛇。
若說誰為偽君子,他們便算是其中的中流砥柱,如今這廠公怎的又是如此。
著實讓人想不通因果如何。
“寒門學(xué)士,尋這條路來正己,唯有權(quán)勢在手,方能直登青云梯。狀元郎又是如何,權(quán)字而已。況且人家三元及第,上頭定有多方關(guān)注,他們拉攏都來不及?!?p> 元清言說著權(quán)勢因果,恍若是執(zhí)掌天下的主,能決定旁人的官途,萬事皆于其囊中。
這番話下來,那小太監(jiān)自是不懂,他向來也只聽決策,因此便不再相問。
朝堂之上,與虎謀皮,是最容不得行差踏錯的,利益交換來的榮寵向來不長久。
而竊了她福祿的人,又怎配永久居于那高位之上,望著其掉落神龕的狼狽,方得安心。且他要的從不是一人的順從,是千萬人的擁護(hù)。
眼眸中猩紅乍現(xiàn),兩手緊抓住椅柄,似是想起了不好的事。
忽的想起另一事來,將怒容斂進(jìn)內(nèi),只作了個平淡無波,遂問道:“錦衣衛(wèi)近來行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