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了,把你給我的歡喜收回去吧。”
執(zhí)空看著那棵梧桐樹,伸出手接住一顆梧桐子,遞到她手中,“你想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莘荷搖頭,“我很痛,沒有精力聽你講故事?!?p> “歡喜入心,就已生根,小僧不能拔出施主的歡喜,除非剜出心?!?p> “那就剜出我的心罷?!?p> “人沒有心,會死?!?p> “哦,我不剜心了?!彼魷?,“我還沒有向父母盡孝,若是我死了,誰為他們送終,我要等出府的那天和他們團(tuán)聚?!?p> “聽完小僧這個故事,施主或許會好一些,雖不能根除,卻能暫時止痛,施主要聽嗎?”
“那好,就給我講講吧?!?p> 他為她凈手沏茶,娓娓道來。
很久以前,在雕題有一棵菩提樹。
有個小孩子總是喜歡到樹下念書,她背靠大樹,低聲吟誦詩歌,累了就會在大樹下睡覺。她很喜歡這棵菩提樹,這棵菩提樹也很喜歡她。每當(dāng)她念書之時,大樹就會和著風(fēng)聲揮動樹枝,響應(yīng)她的聲音。
再后來,小孩子長大了,她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過了很久,她才重新回到菩提樹下。
大樹就問她,“你想像從前一樣和我一起玩嗎?”
小孩子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玩,不想再和你一起玩耍了?!?p> 莘荷揉著太陽穴問道,“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執(zhí)空說,“你覺得小孩子為什么來找菩提樹?”
“不是因為想念大樹?”
執(zhí)空搖頭。
“那么,小孩子是來做什么?”
“他對大樹說,我想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
“所以,這是辭別?”
“不是。”執(zhí)空說,“小孩子想要菩提樹的幫忙?!?p> 小孩子說,“我想要些盤纏上路,去很遠(yuǎn)的地方看花,看山,你可以幫我嗎?”
菩提樹告訴他,“我沒有盤纏,但是我有葉子,聽別人說,每一棵菩提樹上都會有三片佛祖留下的金葉子,你可以摘下我的葉子,去尋找哪里有那三只葉子?!?p> 后來,菩提樹忍著痛讓孩子拔光了葉子,小孩子終于找到了金葉子,她高興地跑走了。
失去了金葉子的菩提樹迅速枯萎了,不再像以前枝繁葉茂。
那個小孩子從那之后卻沒有再來了。
她聽得很入迷,等到他停下,莘荷追問道,“后來呢?”
“后來?”他笑了,“等你下一次來,我再告訴你?!?p> 她不再痛了,甚至連那樣的痛也想不起了。
沒有人告訴她,好了傷疤忘了痛,是傻子,也是瘋子的行為。
她又同他廝混一處。
只要他招手讓她過來他身邊,她就會照做,像是入魔一般,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被他玩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或許,憑借她的聰明,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在欺騙自己,她絕不肯承認(rèn)和她肌膚相親的這個男子,這個愛她時擁她入懷一句一個承諾的男子,其實對她只有身體上的眷戀,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她執(zhí)迷于他的模樣在他眼中只是笑話。
莘荷幾乎是毫不動搖地愛著他。
可是他有那么多借口甩開她,累了卻又回到她身邊,靠在她懷里說,還是你的手最暖和,還是你的肌膚最柔軟。
他說,即使我會看向別的女子,也是男子的本性使然,這不怪我,你知道的,所有男子都是這般。
他說,你的眼睛不要離開我,即使我會在你身邊分心,目光注視別處。
他說,我愛上其他女子也只是一時興起,但我深深依戀你,或許我不愛你,但是我是依戀你的。
他說,你這樣充滿純真的眼神看著我,真像是雪山上的皚皚白雪,干凈純潔,所以,你的愛,應(yīng)該一直這樣純粹。
他說,你的身份在我父母眼中什么都算不上,但是我在意你,我會把你留在我身邊,長長久久。
他問莘荷,到死都不要離開我身邊,好嗎?
莘荷對死沒有了概念,她只是說好,死都不離開你。
他又問她,你會只看我一人嗎?
莘荷說,當(dāng)然,我再也不會喜歡別的男子了。
百里覆恩又說,這樣就好,那可千萬別將我從你腦海中抹去。
生生世世都要記得我。
莘荷好像半分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自私和狂妄,絲毫沒有察覺他的貪心和虛偽,惡毒和殘忍。
她只是,鉆進(jìn)了一個陷阱,也不想再抬頭看何處是出口。
后來,所有見過莘荷的人都說她比從前更加嫵媚,再沒了少女時候的稚氣,她會笑了,也會蹙眉了。
她經(jīng)常會笑,百里弗萼問她地上的一朵花有什么好笑的。
她說,很美,所以想笑著欣賞。
可她對百里覆恩的笑卻與日劇減,就算是偶爾一笑,她也覺得萬分疲憊。
好像,待在他身邊就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量。
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在亭中和趙姑娘廝笑,趙姑娘倚在他手臂邊,眼中盡是笑意,莘荷那晚對鏡看了很久,發(fā)覺自己就算是笑一百次也不如那個女子笑一次。
弗萼說,趙姑娘不及她美。
那為什么,她笑起來沒有趙姑娘那般動人呢?
十九歲,快到了她該出府的時候,夫人卻拿出了一張賣身契。
看日子,時候正是一年前,夫人說,“你入府時,你母親和你父親為你簽的并不是賣身契,所以,你不是以奴婢之身入府,但你如今也看見了,這是張新契。”
那是父親的名字,莘荷問,“我要去問問他,為何賣了我?!?p> 夫人叫人攔住她,“你不必去問,他又娶了一房新人,如今你那繼母也有了身孕?!?p> “我母親呢?”
“唉……”夫人嘆息。
他們說,她母親生重病那日,夫人本想讓她回去送送,是他父親說,既然入了世子府,以后就是世子府的人了,那也不再是她的家。
她這一天才曉得了,原來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家。
莘荷從沒感到孤獨和害怕,這一天,她用力向府外的天空看,如何看,都覺得這世間如同牢籠,她被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個婦人將她抱在懷里教她讀詩,“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p> 她想起了那個婦人追在她身后喂她吃飯,一口一口將她喂大,她總是看著她笑,好像想讓她學(xué)會和她一樣的笑,在徒勞了十幾年后,她才放棄。
一個教了她十幾年笑的人,突然從她的世界消失了。
她以前不知道什么是死,但這一天,她覺得自己明白了,死,就是以后都見不到了。
小時候,她就知道,花開花落,陰晴圓缺,都是世間常理,所有人都會有死去的那天,被埋入地下,有關(guān)于他的故事就會結(jié)束。
另外一個生命誕生,新生命的故事又會開始。
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這些道理,她是明白,可她不明白,為什么她想到那個婦人,想到那個名為母親的人,就會心痛欲裂,她整整兩天都沒有吃東西,滿腦子都是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