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明月共潮生
老者肖陽因為修為微淺,認為船上的老先生是位極境的練氣人,實則不然,老先生吳愷之是位名副其實的人間老仙人。
過去的這幾日里,陳摶與吳愷之暢聊天地,所聊甚歡。因為陳摶無意提了一嘴這海上的日落黃昏天自然絕美無暇,因此吳愷之就作了一副落日倒映圖送予他。
圖畫里,天上緋色一片,海里一片緋色,行意與之相差無幾。
又是一副驚世之作。
這天夜里,夜不算深,海上冉冉升起一輪明月,照亮萬里大海。
月光灑落閣屋露臺,不以燈火照明,仍然明亮通透,有意抒情。
果然,海上月要比人間月好看,美輪美奐。
此美景,不以酒抒意,實乃罪過。
陳摶索性提出了兩壺美酒,桃兒酒,是那個腰間掛著煙斗、愛抽煙的老漢贈送。
吳愷之少飲酒,于此夜,他認為此為離別酒,為相遇相識,千年之后的緣分,得飲。
盛淑香不在,只是一名長相頗為俊俏的青衫年輕人和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先生。
一人一壇酒,話至深處,自然飲。
酒意上來之后,老先生不知為何忽然黯然神傷,和陳摶說起了他心中的女子,“圖南先生。我心愛的姑娘名叫曾浮云,不美也不丑,普普通通,我與她簡簡單單,她仍然是我最愛。”
陳摶眼神迷離著問道:“你們的故事長不長?”
吳愷之抓著壇沿喝了一大口酒,任酒溢嘴口邊,搖頭道:“不長,很短?!?p> 陳摶又問道:“怎么個短法?”
吳愷之笑道:“就像一年四季的輪回,很短暫?!?p> 陳摶笑問道:“美嗎?”
與她有關(guān)的,吳愷之記憶猶新,忘不了,真誠道:“很美?!?p> 陳摶臉頰泛紅,囅然而笑。
吳愷之的回憶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那時我才幾百歲,由于練氣的原因,老得慢一些,頭發(fā)、眉毛、胡子,都還是黑色的,只不過看著已然是一個中年半老人了。
那是一座栽滿銀杏樹的小鎮(zhèn),秋日里風(fēng)一吹,滿是杏葉的黃,很美。
一幕美景,讓我忘乎所以,深陷其中,深知其不可多見,無法永遠留存在世,卻可以把它留在畫中,因此我開始了作畫。陶醉其中,好不自在。待畫作完,才回神,發(fā)現(xiàn)圍觀之人早已把我圍堵得水泄不通,人太多了,皆是看我作畫。
她,也在其中。
那時的我如日中天,太有名了,在北方幾乎家喻戶曉。她的父親學(xué)識淵博,認出了我。非要花重金買下我的黃杏小鎮(zhèn)畫,至于署不署名,則無所謂,因為我的畫風(fēng)清奇特別,那時的人,只要有幸見過我所作之畫,一眼能認出。
她的父親便是如此,可我哪里會缺錢,缺的是懂畫之人,因此,我決定把畫送給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接受后說什么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非要讓我到他府上,好生招待幾日。
我一想,也好。
就是這一好,哪里才幾日,而是幾年。有了與她的相識、相知、相愛。
她的家門是小鎮(zhèn)中的富貴人家,很大,下人很多;祖母健在;雙親安康;有一個哥哥,娶了親,生有一子;有一個姐姐,嫁給了一個窮酸的上門讀書人,無有子嗣;她是家中的二小姐。
與她相識之時,她二十有二,很喜歡畫。后來從她口中得知,她從十五歲知了我,開始仰慕我,發(fā)誓此生一定要親自看一看我作畫之景。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我們相識,是因為我在她家,她幾乎每天都要來向我請教作畫題問,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困惑。
現(xiàn)在想一想,煞費苦心,真是難為她了。
久而久之,我習(xí)慣了她的每天一問,我的回答,亦然樂意至極。其中有一天她沒有來,我竟然產(chǎn)生了去尋找她的想法。
后來,在很多人的見證之下,她拜我為師,成為了我唯一的弟子,學(xué)畫的弟子。
漸漸地,她不僅只是每天問一問,而是問很多,什么都有,我們所聊甚歡,無所不談。
以師徒的名義。
再后來有一天,她生病了,得知消息之后的我心急如焚,馬不停蹄地沖進了她的閨房,看著她臉色蒼白身心疲憊受病痛難受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突然好難過,如若可以,我會幫她去承擔(dān)這一份痛苦。
她看見了我的出現(xiàn),卻笑得格外開心,我看著她,心有不忍,不美也美。
原來,我們早已愛上了對方。
深知,那時的我已然遇見過無數(shù)女子,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像她那般,使我無法抗拒。
她的病好了,我們互相坦白。
她去和家里人說了。
可世俗的枷鎖,深入人心的觀念,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和一個比她父親看起來還要老的中老年男人要在一起。
更何況是一對師徒。
簡直是笑話。
就算那個男人是吳愷之,也不例外。
違背常理,無人看好,無人答應(yīng)。
我們共同的堅持,堅持了很多年,其中困難,不言而喻,可無論是多大的困難,仍舊無法磨滅我們心中的愛意,最終……最終成就了一段佳話?!?p> 說到此處,吳愷之再提壇喝了一大口酒。
陳摶即使眼花繚亂,仍舊聽得無比仔細,悠悠道:“深入人心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可你和她敢于面對,仍能脫穎而出,從容沖破世俗觀念的枷鎖,成為佳話,說明天下人的接受,并且認可,你和她的故事,不完美中又很完美。”
吳愷之置之一笑,借著酒勁問道:“圖南先生踏遍人間大地,于世間無數(shù)歲月,可有一見之不忘的美人?”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酒意朦朧,陳摶聽聞,忽而笑道:“我活了的這么些年吧,也遇見過很多好看的女子,她們大都喜歡我,可我吧,像是缺了一根情筋,對誰都沒意思。在我的心中,恐怕只有親情和友情。”
兩人對視,哈哈大笑,碰壇對飲,好生爽快。
此時天宇中的明月忽然暗淡,原來是被一朵不盡人意的烏云遮蔽,有些可惡。
卻不知可惡的烏云遮蔽明月,是在為那鮮有的絕美之景做鋪墊。
船只臨近東陽,所距海岸不遠,向北而行。
老先生突然起身,眼神朝北,喃喃出聲道:“來了,來了……”
醺醉的陳摶不明所以,隨他的視線一齊望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遠處的海岸邊有一條江河,在漲潮。
片刻后,突然間江潮水勢浩蕩與大海連成了一片,同一時間,天空中的烏云散去,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好像與潮水一起涌出來。
月光照耀著江水隨著波浪蕩漾海面千萬里,所有地方都有明亮的月光。
潮水連海平,明月共潮生。
露臺前,老先生的身前徒然出現(xiàn)一卷呈開的無畫畫卷,手中舞動一桿神來之筆猶如龍鳳飛舞,隨心所欲,游蕩于卷圖之上。
墨筆丹青,行云流水繞畫卷,展江潮明月顏。
筆落驚風(fēng)雨,畫成泣鬼神。
半柱香之后,不過一刻間起勢消散的明月潮生景被活生生印刻在了畫卷上。
美不勝收。
一副明月潮生圖,成了。
這副畫,不印署名,自得其成。
蔚為大觀之景,鬼斧神工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