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師者
淮易問道：“此時已然毫無生氣，與普通石頭甚至無有二致，師父留著它們還有何用？”
“我留著，自然是有用處，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你就明白了?！?p> 陳摶背負(fù)雙手，神情淡然，處之泰然。
念力這東西，有好有壞。在陳摶看來，它壞處多，因此他留著產(chǎn)生念力的根源，在某一天以念力牽引它們復(fù)蘇，還有大用處。當(dāng)初禍過人間，那便以它們?yōu)槿碎g做件好事，算是幫它們以另一種方式來贖罪吧。
曾經(jīng)人間第一宗門的習(xí)武林，有所依靠的便是此皓月湖的念力，那時的練武之人，爭破頭皮都想進(jìn)入這習(xí)武林汲取念力淬體。
為此，因皓月湖而死之人，少有萬數(shù)，多則十萬數(shù)。
皓月湖念力間接成為了殺人兇手，難逃其罪。這是陳摶所認(rèn)為的道理，或許在別人看來這本身就關(guān)乎不到念力的存在，可他的一直如此認(rèn)為，仍愿為此而有所行動。
事不關(guān)他人，陳摶自有他的道理。
習(xí)武林覆滅，皓月湖的念力盡于他體，念力的存在使他異常強(qiáng)大，卻不知因此又有多少亡魂飄蕩找尋不到回家的路。
陳摶坦然受用于兩者，因為他必須于人間有所作為，哪怕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整個習(xí)武林，皓月湖，念力，那個人……去向人間贖罪。
念力的存在，是武人的機(jī)緣，可習(xí)武林錯了，皓月湖錯了，念力也跟著錯了，它們?nèi)叩拇嬖?，方向扭曲，本身存世就是錯誤的。
這一切無法糾正，只能讓時間去消磨，讓人間忘記習(xí)武林的存在，念力徹底消散。
曾經(jīng)的陳摶以為他做到了，可無法找到的源頭，皓月湖仍然活了過來，還好的是，這已經(jīng)隔著兩千年之久，人們早已忘卻了南州習(xí)武林之一切。
可有一個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為此，陳摶真真正正的認(rèn)為念力的存在是錯誤的。
今日起，除卻他，淮易成為了最后的念力擁有者，念力的源頭消散，徹底消逝在人間。
皓月湖，從此為真正的瀘沽湖。
無念力，且有漁。
陳摶向天而起，落在天水之面上，而后撐開手掌向下，掌心散溢金芒不止，直至包圍住整片五里天水，他輕道一字“收”。
無聲無息。
瞬間消失！
淮易半斜仰頭看天，先前眼中的陳摶于天水之上模糊隱約，此刻清晰可視。
整片五里天水從湖中向天起，矗立空中，一直到此時的閉眼睜眼間的消失不見，淮易從始至終看在眼里，這一切需要何等偉力？自己認(rèn)為的這個自家?guī)煾傅降子卸喔?？山巔之上的頂端與山巔？所隔萬里山海？到底又有多高？
不得而知。
陳摶化身流光，轉(zhuǎn)眼即逝的流星向南。
半柱香之后，從南邊來的耀陽光芒持續(xù)照耀著半邊天空，以肉眼可見的不快不慢的速度向北而行，磅礴之芒越來越盛，愈來愈大。
巨團(tuán)光芒抵達(dá)在瀘沽湖上方，淮易看清了，是陳摶以一己之力施法金光包裹著一片水……一片海！停留至此，光團(tuán)里是海水，海水里無數(shù)海漁自由游動，不受掌控的影響。
淮易為之動容。
是的，陳摶去了一趟南海，于南海之上一指劃海數(shù)十里，引水起天，金光為圍，于天空拖引至此。
這是他為瀘沽湖有漁的做法，皓月湖之水無用，那便截海引水，連著漁類至此瀘沽湖！
湖是瀘沽湖，水是南海水。
海水至天，與先前上天的瀘沽湖水并無二致的矗立不動，陳摶收掌落湖岸，二指指金團(tuán)湖水，緩緩牽引向下，圓金芒團(tuán)入圓湖，安安合適。
陳摶揮手，金光從湖中溢散消失。
至此，瀘沽湖成了！
淮易目不轉(zhuǎn)睛，內(nèi)心震動，失神不已。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便是陳摶的方法，憑借自身的力量引水引漁，倘若這桐木嶺無湖呢？陳摶是否會自造一湖？會的！淮易堅信，堅信著眼前的這個師父定然會的！
陳摶然笑，扣指敲在了發(fā)呆的淮易的額頭上，“想什么呢？”
淮易回神，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神凝視著陳摶，“我在想師父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p> 陳摶自認(rèn)道：“好人。”
好人嗎？是吧。
淮易以為，這個自家?guī)煾傅母叨仁欠癯^了人世間的一切？
或許這才是他自己內(nèi)心所向往的真正高度，淮易認(rèn)定，陳摶，師者，永遠(yuǎn)。
作為人間的至高者，無絲毫架子，與人為人，大道理很少，心中有人，面對任何人皆如此，哪怕是他這個外族人也不例外，永遠(yuǎn)不留余地。
淮易在此時才明白，那個名曰李秋蕓的南州主為何對他那般恭敬，他理解了，那并非是惺惺作態(tài)的逢場作戲，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這種感覺于此刻，在淮易心中油然而生。
這個師父，心向人間，是個好人。
陳摶突然坐在了地上，看著眼前的海湖，那是自己的杰作，他突然說道：“我這一生有過太多的故事，多到大多數(shù)為苦難，可當(dāng)我面對到人間之時，仍然有心。不知為何，無論發(fā)生過什么，我的內(nèi)心仍然在告誡著我說，人間還是那個人間，有壞人，也有好人，我們不能因為一個壞人而去否定十個好人，我們不能因為百個壞人而去否定整個人間。我們作為人間的修行者，我們就是人間的救世主，是要承擔(dān)起人間的重?fù)?dān)的，有朝一日天塌下來之時，是要扛起這片天的。”
“淮易，你要明白，人間的修行，是為自己而修，是為人間而行?！?p> 陳摶指著眼前的一片海水的瀘沽湖說道：“我做這一切，費心費神，只為一方水土的一方凡人，或許在你看來不值得，可于我而言，心甘情愿，大有可觀。我不喜歡念力，但我為了人間，可以接受它的存在?！?p> 淮易突然坐了下來，就在陳摶的身旁，他搖頭道：“師父，我想您想錯我了?！?p> 的確，淮易從未如此想過，他只覺得本可以超脫凡俗的陳摶于人間行此些事，居功至偉罷了。
陳摶看著坐下來的淮易，莫名笑了，他笑著回頭看湖，長呼一口氣后悠悠述道：“很久很久以前，兗州府祁云城里，有一個小男孩，他無有所依，是個漂泊孤兒，依靠著路人的施舍口飯得以生存。那一年正值冬日，冰雪嚴(yán)寒，家家緊閉門窗足不出戶，他要不到吃的，冷餓交加之際，實在無法找了個勉強(qiáng)能遮擋住風(fēng)雪的破攤子蜷縮著，他不敢睡著，因為他明白一旦睡著了便會醒不過來。他臉色慘白，衣不蔽體，渾身發(fā)抖。
他沒睡著，是被一股撲鼻的香氣吸引，跟著香氣，他拖動著發(fā)顫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走，走進(jìn)了巷子里。
他看見了有一家人的窗戶用木棍支著，里面的桌上放著一篩箕熱騰騰的包子，他挪不動腳了，里面的黃臉?gòu)D人望見了他，頓時開罵著什么小畜生臭要飯之類的話讓他趕緊滾，他不敢說什么，靠著巷墻蜷著身子蹲著，風(fēng)雪打滿了他的身軀，他眼巴巴的望著那一篩包子，目不轉(zhuǎn)睛。
婦人走了，窗戶里面的廚房里沒有人了，他不想死，最終用出全身的力氣爬上了窗戶拿了一個包子，不好，正巧被進(jìn)來的婦人逮住，婦人頓時大喊著屋內(nèi)的男人。
他從窗戶上跌落，包子使勁地往嘴里塞著，出來的男人兇狠無比，提著木棍往著他瘦弱的身子又踹又打，他顧不得太多，只想把包子塞完，可哪里能承受住男人的毒打，奄奄一息之際，他看見了一個年輕人擋在了他的面前。
再次醒來之時，是在一個客棧的房間里，外面仍然飄著雪，可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后來年輕人給了他一些錢，讓他能熬過冬日，可他不愿再過苦日子，不愿再受苦難，年輕人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
漸漸地，年輕人接受了他，帶他走遍了兗州，去到了朝歌，年輕人收他做了徒弟，領(lǐng)他走上了修行路，悉心教導(dǎo)，待他若親人。
二十年后，早已長大的他修行多年，在那個春日突破了人間天讖，踏入仙人境。他，是個真正的武道天才。他以為他追趕上了師父的腳步，可最終發(fā)現(xiàn)，師父仍然遙不可及。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師父的一門法術(shù)，他把永遠(yuǎn)趕不上師父的緣由歸怪于這個師父對他有所隱瞞，不傳他此法。
郁郁不得，他的心理開始扭曲，最后于朝歌地獄入口當(dāng)著他師父的面自廢數(shù)十年修為，隨后自戕，身軀落入黑洞之時，他說了最后一句話：師父??！在那個冬天，你就不應(yīng)該救我！”
故事說完了，陳摶盯著淮易，自嘲而笑道：“他叫徐牧安，因為念力而死。”
淮易久久無神，無言以表。
他了然這一切，明白師父口中的那個師父就是他自己，他口中的他名叫徐牧安，也就是自己名義上的師兄吧。
陳摶嘆息道：“我待他盡心傾盡所有，可他最終卻為了這一門念力紋身而與我徹底決裂，身死道消。此后無數(shù)年，我只有學(xué)生，不再有弟子。我不知道我對他是否抱有著虧欠，以至于我不想再去悉心傳教于任何一人。我只能把這一切的錯歸根于念力，才能得到舒心?！?p> “錯的的確是念力?！?p> 淮易面無表情說出了內(nèi)心之感。
陳摶哀傷道：“都有錯吧，即便是我，還是牧安，或是念力，都有錯?？蔁o論誰對誰錯，我仍然是念力紋身的唯一持有者，可笑??！”
淮易納悶道：“師父，念力紋身之后到底會怎樣？”
陳摶模糊道：“念力紋身，給人帶來的只有死亡和無盡的痛苦?！?p> 當(dāng)時習(xí)武林萬數(shù)弟子，因為一道念力紋身禁術(shù)身死道消，僅陳摶一人成功，這個成功帶來的有什么？帶來的只有身邊許多年的親朋死亡，只有痛苦。
陳摶對淮易說道：“淮易，我可以傳你任何法，對你傾盡所有。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做到對念力紋身的淡然，如此，我想我可以考慮?！?p> 淮易沒有多說什么，而是起身至陳摶身前，雙膝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一切已然明了，一切盡在不言。
無論如何，能作為陳圖南的弟子，一切都夠了。念力紋身，甚至連自己都沒弄清楚的東西，就讓它隨風(fēng)去吧，師父不傳，總有他的道理。
師父，陳摶，面對任何人，他就是真理的存在。
陳摶突然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脾性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們的將來會有什么不同？可同樣的，他們的通天大道，都會很寬，很高。
好像……？
曾經(jīng)我也是這般希冀你的吧。
念力紋身不可傳世，牧安，倘若再回到那一日，我想我的決定仍然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