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子他們把神醫(yī)請回府時已是日暮時分。
復(fù)道回環(huán)、曲屋自通,再看那五彩的斗拱撐著厚重的屋檐,像是用盡了一生來醞釀這場華麗的冒險。
諾大的西平府簡直亮花了神醫(yī)的眼,他被帶到了幽靜的里院,只見一偉岸瀟灑但眼睛通紅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外,見到他時那落寞的眼里突然充滿期許,連連拱手相迎。
他怯怯走了過去,走近了想仔細瞧他一眼,一抬頭卻只看到他胸口,和他里襯上銀線繡出的新月。
等進了里屋,才見躺在床上的病人,碩大的一個壯漢,此時嘴唇已呈烏紫,臉上和肩部也微微腫脹,似乎已經(jīng)昏死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解開纏繞在他頭部那已被血染成紫紅的紗布,露出那黑洞洞的眼,似乎還跳動著,他取出靈樞九針,依次捻著镵針、員針、鍉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毫針、長針和大針,可竟無從下手,他又讓人取來燭火,取出刀匕在火上燒灼了一番,然后從繼遷受傷的眼里割取了一坨腐肉。
他攤開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咕嚕著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眼時而瞪著,時而瞇著。突然,他像青蛙一樣嗖地彈伸出舌頭,咕嚕一下把那爛肉一口吞了下去!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神醫(yī),你這是?”
他一臉輕松,嘻著牙,嚼著嚼著,肉到喉頭,他哽咽了一下,“我不嘗毒,怎么解毒?”
突然,他雙眼莫名地睜大、脖子一伸突然僵硬,接著喉頭一涌,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禹子一驚,連忙上前探他鼻息,忽地縮回了手,像是見鬼魅般,哆嗦著道,“他、他!已經(jīng)死了!”
神醫(yī)突然暴斃,仿佛預(yù)示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大家驚懼萬分,互相遞著不安的神色,仿佛這樣內(nèi)心的恐懼便能消散幾分。
唯有德明,漠漠說了聲,“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幾人手忙腳亂地把神醫(yī)抬了起來,一開門,一陣寒風(fēng)凜冽地刮來,呼嘯著瘋涌進屋。
此時屋外正大雪紛飛,白了一地。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風(fēng)呼嘯著,帶著冰雪的寒意襲斂大地,一直以來,它以為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們卻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邊的德明突地驚醒,下意識地喚了一聲,“父王!”
他以為繼遷醒了過來,連聲呼喚,“父王!”
仍無應(yīng)聲,想必他是在囈語吧。
德明望了望繼遷,又望著窗外那大雪,忽然記起當(dāng)年繼遷帶他去山里打獵,也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那個冬天是溫暖的,這個冬天卻冰冷徹底。轉(zhuǎn)眼間,自己長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卻要離開了,世間所有說好的不離不棄,不過是癡心忘語而已。
人往往試著取暖回憶,可回憶往往無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喚聲將德明從恐懼的沉思中驚醒,可他仍舊閉著眼,德明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jié)n,不知他是做了怎樣的噩夢。
“月月!月月!”
繼遷突然睜開了眼,可能是感覺到左眼殘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兩聲。
剛才他又夢見了地斤澤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著,灼燒著他,還好,這只是夢而已,可這個夢,在當(dāng)年卻是不能再真的事實。
看著繼遷空洞的眼神,德明別過臉去,倔強地收斂了眼淚,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轉(zhuǎn)過臉笑著輕聲呼喚道,“父王!”
說著緩緩探向繼遷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艱難的旅程,抵達終點時,觸摸到的是一雙長滿老繭的手,粗糙得像巖石上的裂紋,像刀一樣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樣冰冷,那陰陽相隔的恐懼漸漸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極了,他害怕他的身體就此冷卻,他還年輕,才四十一歲。
他情不自已地呼喚道,“父王!”
那種若隱若現(xiàn)即將離去的痛,和所愛的人被傷害的恨交織在一起,他哽咽著、嗚咽著,再也無法藏住自己的悲傷,都說雜陳五味子,悲歡離合怨,人生五味,以離最深又以離最淺,正是這種極深極淺的撞擊,更讓人難受。
繼遷氣息微弱,喚著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繼遷聽到聲音,睜開一只眼看著德明,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孩子,眼看著他從一坨紅紅的肉球一樣的小東西長成翩翩七尺男兒,雖然從小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可是得益于張浦的教導(dǎo),他卻絲毫不顯粗糲,反而處處彰顯出一種儒雅之氣。
可是,如今危機四伏,吐蕃回鶻向來與彌雅向來不和,他擔(dān)心,手下這些動手不動口的族長不會輕易臣服于他。
“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時與大宋、還有契丹修好!特別是大宋!答應(yīng)我!”
德明點點頭,喃喃的應(yīng)著,“我答應(yīng)你,父王!”
繼遷得到他的確認,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突然,他猛地閉上眼睛,鼻頭一翕一合,額頭擰出一道道溝壑,像在忍受劇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喚他的名字,不知自己還能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無奈是看著自己所愛的人痛苦不堪卻無能為力,想為他承擔(dān),卻不能減輕他分毫痛楚。
“父王,父王!”
過了好一會兒繼遷才又緩緩睜開那只眼,“如果上表一次不同意,你就上表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
德明不住地點頭,眼眶已經(jīng)裝滿晶瑩的淚花,隨著臉頰滾燙地落下。
繼遷的眼神漸漸渙散,殘存的目光卻盯著墻上掛著的鎏銀鎧甲,幾乎每次在刀槍劍影中求全都受它庇佑,它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了,而像他的戰(zhàn)友一般,如果他不離開,它也許還會陪他完成更偉大的事業(yè),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將會在剛過不惑之年戛然而止。
“德明!”
他又顫顫巍巍地在床邊探索著德明的手,德明主動握上去,兀地,繼遷壓低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德明把耳朵湊到他嘴邊,不住地點頭。
“你放心吧父王!”
話音剛落,眼淚卻像瘋涌而來的黃河水,不可抵擋,又像大漠的黃沙,撲打著刺痛著眼睛,疼得無法言說。他慢慢地闔上了雙眼,在腦海里畫出他的樣子,這就是他的父親,如今心里還裝著他的以后,裝著彌雅的以后。
從記憶里,他就一直跟隨著父親在槍林箭雨中穿行,那時候,馬背就是他的搖籃。
德明從沒有像此刻這樣靜靜地望著他,可卻是隔著眼淚,那般模糊的他。
“繼遷王!”
張浦拖著身子緩緩移動著進了屋,后面還跟著一群人,他紅紅的雙眼,在看到繼遷的那一剎噴涌而出,一臉橫紋兜著滿臉淚花。
繼遷再次睜開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輩子的老友,“張浦,你哭起來可不怎么好看!”
張浦一聽,心里更不是滋味,“繼遷王!”
“張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們已情同兄弟。德明剛出生就沒了娘,從小就跟著我東躲西藏,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吃了很多苦?!?p> 張浦不住地點頭,不時地扭過頭去背著繼遷,聽他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樣,你以后、以后,要盡心輔佐他,不求與遼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涼二州,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張浦泣不成聲,他本是宋人,他的父親當(dāng)年因擁護太祖之子太子趙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貶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動蕩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亂,他父親慘死,年僅十多歲的他趁亂隨著難民倉惶北逃,剛好碰到李光儼一行人正在巡邊,繼遷那時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見張浦餓得有氣無力,便從他的小馬兒身上取下一塊肉干遞給他,張浦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接過肉就瘋狂往嘴里塞,囫圇吞棗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經(jīng)咀嚼的肉干卻卡在了喉嚨,李光儼忙命人救助,談話間發(fā)現(xiàn)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出口不凡,于是便把他留在身邊。
繼遷扭頭看著周圍嚶嚶哭泣的人們,他一生風(fēng)刀霜劍,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錯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虛與委蛇,殺人無數(shù),做了多少不愿做卻不得不做的事,在顛沛流離的生活里他早就想過自己的死法,那應(yīng)該是暴尸荒野,無人收尸的場景??伤纹溆行?,在彌留之際還能感受親人的溫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覺落在兒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揚起一絲笑意,賀蘭山是彌雅的脊梁,黃河里的水就是彌雅人的乳汁,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彌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從未謀面的孫兒也能讀懂,因為只要生命延續(xù),他的夢想就不會結(jié)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風(fēng)中飛揚,他仿佛聽到雷鳴般的戰(zhàn)鼓齊揚,看到了他當(dāng)年流亡途中經(jīng)過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戰(zhàn)途中路過的蘆葦?shù)亍K路鹂吹疥柟怆S著駿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陽光曬得發(fā)亮的小伙子在沼澤里拿著長戟叉魚,他們臉上綻放著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聽到他當(dāng)年對著賀蘭山發(fā)下的旦旦信誓,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這個別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點頭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見呼不見吸,臉呈紺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這份罪,漸漸的,繼遷眼神黯淡了下去,身體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間,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間,德明的心像被風(fēng)沙肆掠著,感覺不到痛楚,卻萬般難受,眼淚模糊,許久,才敢透過淚眼看他的遺容。
霜旻上前為繼遷整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握著一本冊子,他拽得緊緊的,像是怕誰給奪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著德明,德明躊躇了半刻,正伸手嘗試著去拿,繼遷卻像聽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陰,虛豁四支,如夢易逝,轉(zhuǎn)瞬枯榮。
“父王!”
德明多么希望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離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醫(yī)把新絮放在繼遷的口鼻間屬纊,他的氣息像是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仰秣賀蘭山、飲馬黃河水的壯志也就此離去,甚至無力扶起輕盈的柳絮。
張浦老淚縱橫,顫抖著手撿起繼遷松開的那本冊子,雙手捧起來,透過模糊的淚眼望去,只見那是一本新裝訂的《月月樂詩》,不禁嘆著遞給德明,“這還是西平王讓我整理編錄的,記錄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開書,開篇是和南北朝楊炯的《十二屬詩》:
鼠跡生塵案,牛羊暮下來。
虎嘯坐空谷,兔月向窗開。
龍陰遠青翠,蛇柳近徘徊。
馬蘭方遠摘,羊負始春栽。
還有《禮記·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難以相信,從不舞文弄墨的父親,竟然會讓張浦編輯書冊。他還有多少他不知的一面?可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繼遷不像夏侯淳那樣幸運,夏侯淳當(dāng)年在被高順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連箭拔出眼球吞進肚里,撿回了一條命,之后的人生也屢立戰(zhàn)功拜將封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繼遷雖然英年早逝,可這一生也算無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奪回了祖先的定難五州,又西取靈州、涼州。他不是一個好人,對于他這種整日刀尖舔血的人來說,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母親被人擄掠,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終都是硝煙都是災(zāi)難。別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別人。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無賴、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統(tǒng)領(lǐng)、英雄。
所謂的英雄,有英雄的開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結(jié)束。更何況,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別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