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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雅王

029 倒懸鉤

彌雅王 絮允允 3781 2020-12-25 13:27:08

  未慕長雕話音剛落,嗖嗖嗖,接連幾只長弩愣生生刺進了他寬厚的胸膛,那冷箭摩擦過血肉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如此冰涼刺骨,漸漸的,好似也涼透了他那滾燙的血肉一般,他再也撐不住了,沉沉倒了下來!

  “爹!”

  烈鷹眼中含淚,攥緊了拳頭,看著一箭地外的父親,對著他那未瞑目的雙眼堅定地連連點頭。

  這時,幸存的彌雅兵們自動圍成了肉墻,把繼遷和烈鷹擋在后面。他們手腳交叉,里一層,中一層,外一層,像編織的柵欄,只是這柵欄不是竹篾而是血肉之軀。

  當(dāng)你把自己的命和自由都給了其他人,那注定是無生還之機了,可無畏生死的人便是最大的抵抗力量。

  在彌雅軍組成的三層肉墻的拖延下,烈鷹在箭雨中護送繼遷出了谷,他們沒命似的跑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終于找到一處高地,此下腳如注鉛,只見四下無人,只有孤月懸掛高空,烈鷹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安穩(wěn)了些。

  “西平王,你沒事吧?”

  烈鷹喘著粗氣,拔掉左肩上中的箭矢,這一轉(zhuǎn)頭,見繼遷也正在拔著手臂上的箭矢,足足有七八只??闪钊藳]想到的是,他的左眼居然也中箭,借著月色,他見長長的劍柄愣生生地插在他黑洞洞的眼框上,想必沉重冰冷的箭矢橫生生插在他眼睛上必定是疼痛難耐,可他一路都沒有吱聲。

  烈鷹顫抖著聲音,“西平王!”

  繼遷深吸一口氣想把眼眶里的箭矢拔出來,烈鷹連忙阻止,“西平王,使不得使不得!”

  他想箭頭有倒鉤,如果硬拔出來,眼睛恐怕不保,況且現(xiàn)在荒郊野外的,萬一失血過多,豈不是雪上加霜。繼遷又想把箭柄折斷,可是剛剛觸摸箭柄,一陣劇痛隨之襲來,竟然感覺渾身酸麻沒了力氣。

  “來,我背你!”

  烈鷹半蹲著,哪知繼遷卻不愿上背,烈鷹急了,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來,彌雅軍的肉墻抵擋時間是有限的,如果潘羅支人馬追上來,那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烈鷹滿臉?biāo)?,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反正都是咸咸的,“西平王,我們得盡快逃出去,然后領(lǐng)兵蕩平這揚飛谷!為我爹和嵬名田都報仇!”

  “他們不會追來了!”

  繼遷道,“潘羅支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不會這么費力趕盡殺絕的?!?p>  烈鷹一聽稍微放寬了心,但仍然無法放松警惕。

  繼遷則完全沒了生死迫在眉睫之感,他突然抬頭望著高月冷星,雖然傷口熾烈地拉扯著,可他的內(nèi)心卻出奇地平靜,回想多少個這樣的日日夜夜,他不是看著地圖鉆研著破城之法,就是和部下推杯換盞訴說豪情,可從來沒有注意夜空中的星月。

  他上一次看星月,那應(yīng)該還是在銀州城的時候吧!哦不,應(yīng)該是地斤澤,又或者,在逃亡的路途中。

  那些日子仿佛很遠(yuǎn)了,恍然間又覺得就在昨日。

  一生戎馬倥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戰(zhàn)敗,無數(shù)次處在生死關(guān)頭風(fēng)口浪尖,可是,他都堅持了下來,從沒想過要放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心中的那個漸漸模糊的信念,他堅持了它一生,沒人能了解那個信念是什么,是拓跋家族的榮譽?是彌雅人的尊嚴(yán)?是個人的榮辱?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揚飛谷之行他不后悔,心想這就是宿命輪回不是嗎?他算計了別人多少次,銀州城的曹光實、夏州城的繼捧、靈州城的裴濟......

  生死就像一個輪回,因果何嘗不是呢!

  “西平王!”

  突然,暗夜中有人壓低聲音輕輕喚著,可是周遭除了嶙峋的山石,什么也看不見。

  “西平王!”

  “誰?”

  烈鷹握緊手中的長鞭厲聲問道,額頭青筋凸起、大汗沁沁。

  忽又聽得不遠(yuǎn)處大石后有細(xì)細(xì)碎碎的馬蹄聲,“是我,迷般囑日勒!”

  透過微弱的星光遠(yuǎn)遠(yuǎn)的見那身形倒有幾分相似,可不敢斷定,等他走近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小子,只見他牽來了兩匹高頭大馬,但舉止慌張,“我給你們送馬來了,你們快逃!”

  烈鷹不理會他,反而盛氣凌人地問道,“你剛才喊什么?”

  “我迷般囑日勒雖然是個小人物,可眼力見還是不差的,彌雅人要在吐蕃人堆里混出個名堂,不會察言觀色辨別真?zhèn)文潜汶y了!我知道那個西平王是假的!”

  烈鷹仍未放松警惕,盤問道,“那你為什么要幫我們?”

  “說簡單也簡單,因為我是彌雅人?!?p>  他見烈鷹還是半信半疑,催促道,“你們還是快走吧,要是大王的軍馬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你們想,我要是真要害你們,我干嘛不先知會大王說那個西平王是假的,我現(xiàn)在又干嘛不帶著人馬追上來?”

  “潘羅支反叛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他一臉無辜,連忙反駁道,“這個我真不知道!我知道他不是誠意歸降,但是也沒想到他來這么一出?!?p>  “那……”

  “烈鷹我們走吧!”

  烈鷹還想問什么,卻被繼遷打斷,現(xiàn)在也由不得他們猶豫了,他趕緊把繼遷扶上馬背,繼遷眼痛得已有些迷糊。

  迷般囑日勒見箭矢兀生生插在繼遷眼上,驚愕道,“西平王,你......”

  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身對未慕烈鷹交代道,“看來西平王傷得不輕,你們要盡快找個地方療傷,不過西涼府你們還是不要去了?!?p>  “為什么?”

  烈鷹幾乎喊出聲來,他正準(zhǔn)備帶繼遷回西涼府再重做打算。

  “司鐸督王席間已經(jīng)帶著人馬突擊西涼府去了!”

  “???”

  烈鷹恍然大悟,拳頭捏得咯吱作響,“潘羅支這廝,我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西平王,你們還是快走吧!”迷般囑日勒又催促道。

  烈鷹從憤怒中回過神來,連忙道,“西平王,我們還是先回西平府吧,你的傷要緊!”

  繼遷搖搖頭,“我要去西涼!”

  “可是西涼府兇多吉少,還有你的傷……”

  原來,這次攻西涼府本來是不在計劃之內(nèi)的,只是鹽州不破后繼遷的突發(fā)奇想,沒想到誤打誤撞,一舉攻破??伤麄儕Z下西涼府后也沒來得及部署駐兵就發(fā)生了潘羅支詐降這一幕。如今司鐸督帶著大批人馬前去,城中也沒有大將坐鎮(zhèn),士兵群龍無首,西涼府肯定兇多吉少。

  “我沒事!”

  繼遷語氣堅決,未慕烈鷹和迷般囑日勒都不知道說什么了,相互看了一眼,烈鷹只好應(yīng)著上了馬,二人在夜色中疾馳而去。

  等烈鷹他們走遠(yuǎn)了,迷般囑日勒又哆嗦著取出身側(cè)的短刀,咬咬牙往自己的大胯上一插,頓時只覺得一陣滾燙突涌出來,噠噠滴在地上,他臉上的肌肉擰在一起,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揚飛谷走去。

  繼遷他們策馬到了西涼城外,果然一片狼煙,廝殺聲不絕于耳,只見城樓上彌雅軍和吐蕃軍正在對仗,有的近身搏擊,有的用長槍箭矢,可每當(dāng)吐蕃人砍在彌雅人身上彌雅人都應(yīng)聲倒地,而彌雅人擊中了吐蕃人,吐蕃人卻還能繼續(xù)戰(zhàn)斗,繼遷用一只眼吃力地看著,忽然大喊,“烈鷹,快,讓他們撤退!”

  他們這次之所以奪下西涼府,全憑兵貴神速和僥幸,若是真的硬碰硬,吐蕃的戰(zhàn)斗力甚至更強一籌,因為他們的甲盾更加堅固。

  涼州城內(nèi)彌雅的守衛(wèi)本身不多,這一戰(zhàn)傷亡慘重,嵬名老族長狼狽逃了出來,見繼遷中了箭,來不及寒暄,更來不及詢問兒子田都的下落,而是連忙派人與烈鷹一起護送繼遷回靈州,他則在后阻擋。

  一路平沙闊地,烈鷹他們一鼓作氣,策馬走了六七十里,這才來到一處巖石林立之地,只見那些巖石凹凸不平,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就像一張張陰郁的面孔。

  涼州到靈州差不多九百里,初春的沙漠不像夏天那么張揚,好似天地間的凜冽之氣給它平添了幾分凝重。

  沙漠中草木荒蕪,偶爾有幾顆枯樹在夜色中張牙舞爪、肆意東西。唯有鴨蛋黃兒似的月亮像寒夜中溫暖的夜燈,指引著他們漫漫的歸家之路,好似懂得夜行人落魄的心緒。

  馬兒時常停下來打盹,時光的腳步一點都不比那馬蹄行走得慢,破曉時分,晨光漸漸彌漫開來,他們終于見到了黃河,此段的黃河,北岸是黃沙漫漫,南岸則是幽深的峽谷。

  河面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像雪白的玉帶蜿蜒在峽谷之中,老人們常說,黃河就猶如一個女人,外表嫻靜安好、滴水不漏,實則內(nèi)心波瀾壯闊、洶涌澎湃。

  未慕烈鷹早已喉嚨發(fā)腥,“西平王,我們在這兒歇歇腳罷!”

  繼遷不說話,隨即翻身下馬,他前腳著地那馬兒就順勢趴到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像這是一場久旱過后的甘霖,口中呼出白白的熱氣瞬間就變成了白茫茫的霧氣消失無遺,有的殘留在嘴角上方,凝結(jié)成冰。

  烈鷹走到黃河邊,用刀柄鑿開河面的冰層取來活水供繼遷飲用。繼遷喝了一口,嘴巴一動便牽動了眼部的肌肉,原本麻木的神經(jīng)又頓時清醒,痛得面部猙獰。

  烈鷹看著繼遷痛苦的表情,又想起命喪揚飛谷的老父,心中的怨恨比痛更多,可表面上還是安慰繼遷道,“西平王,再有一個時辰我們就能到西平府啦!”

  由此處往下近百里,就是那坐落在黃河岸邊的靈州城,繼遷奪靈州之后修了西平府作為府邸,改靈州為西平,但大家還是習(xí)慣稱西平為靈州。經(jīng)過這些年的互市,如今城內(nèi)已是商賈如云、行人熙來攘往。

  繼遷在這二十多年間上演了一幕幕叛宋降宋的鬧劇,奸計遍地、詐術(shù)迭用。雖然在異族的眼里他是正大光明的耍流氓,可在彌雅人當(dāng)中的聲望卻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可謂是一呼百應(yīng)了。

  很多部族都投入他的麾下,他們也不愿像無根的浮萍順?biāo)?,他們就像粗藤,想找到大樹攀附,因為有時候過多的自由反而會讓人找不到方向、覺得空蕩。

  繼遷成了彌雅人的精神依靠,可他的依靠是什么?

  河邊的淺灘上有一大片蘆葦,它們?nèi)~子變得枯黃,頭頂卻長出云朵一樣雪白的葦花,一團團,一簇簇,直堆積延伸到遠(yuǎn)山。

  ‘?dāng)嗯铒w古戍,連雁聚寒沙。

  海暗云無葉,山春雪作花?!?p>  繼遷坐在岸邊,看著遠(yuǎn)處連綿的群山,白色的陽光穿過云層,晃得人眼生疼,“烈鷹,你看看,那是不是賀蘭山?”

  繼遷的左眼受傷,還沒習(xí)慣單眼窮目極望。

  烈鷹循著望去,眼里光亮了起來,“可不是,西平王,你看,那是青羊溜山!”

  “青羊溜山?”

  “對,是青羊溜山!”

  遠(yuǎn)處的青羊溜山上,山頂終年白雪覆蓋,天地和四時用斑斑冰花織出了一幕幕美麗的幻象,有的像亭臺樓閣,有的像十里長廊,有的像水簾瀑布。

  它擁抱著塵世間的紛擾,盡情釋放自己生命的色彩,猶如玉石生煙、琥珀光影,猶如茫茫戈壁、沄沄滄海。

  它包羅著世間所有美好的色彩,那晶瑩剔透的白、晴空萬里的藍(lán)、煙霞暮云般的紅、湖水碧浪般的綠……

  可有時候,人的眼中有色彩,心中卻沒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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