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落定
沈嬌娘原本就坐得十分地僵硬了,姜越之如此一說之后,她更是袖筒之下掌心冰涼。
“謝過越之了?!崩羁儽臣挂唤?,狀似無謂地抬手撣了撣肩頭,笑道:“想來是哪個婢子無意間落下的。”
姜越之原本已經(jīng)半只腳踏出了殿外,他在聽到李績?nèi)绱艘徽f之后,頓住腳步,扭頭笑著說道:“慶王殿下家的婢子還真是養(yǎng)得極好,那發(fā)絲青黑柔順,漂亮得很?!?p> 不能讓皇帝對于李績和自己的關(guān)系先一步產(chǎn)生懷疑。
沈嬌娘雙手一絞,勾唇笑了一下,轉(zhuǎn)眸看著姜越之說道:“姜常侍對女人的頭發(fā)倒是有些研究?否則,就這么一根,居然還能看得出來青黑柔順。”
皇帝看了一眼沈嬌娘,又看了一眼姜越之,并沒有什么情緒起伏地說道:“好了,先用膳。”
“是?!?p> “是。”
李績和沈嬌娘立刻轉(zhuǎn)身朝向皇帝,拱手應(yīng)道。
姜越之低垂著頭,后退出去,伸手將門給關(guān)山了。
門一關(guān),殿內(nèi)便只剩金箸輕聲碰到碗碟的聲音,沈嬌娘一頓飯吃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不容易等到吃完,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
李績用完晚膳便告退了。
剩下沈嬌娘,皇帝卻沒有準(zhǔn)她退下,而是沉默地去了甘露殿,沈嬌娘沒有得到吩咐,便只能硬著頭皮一路跟在后頭。
原本一切在千里江山盤的旁邊就會塵埃落定,但因?yàn)榻街@個意外,她越發(fā)無法琢磨到皇帝的情緒,因此心中惴惴。
甘露殿內(nèi)沒有內(nèi)侍隨侍,磨墨的便變成了沈嬌娘。
皇帝提筆于紙上寫了一個天子,筆法遒勁有力,待到最后一筆落下后,他側(cè)頭看著沈嬌娘,問道:“上一次嬌娘替朕磨墨,是什么時候?”
沈嬌娘一手拂袖,一手捏著墨塊,她斂眸想了一下,回答道:“自十歲起,嬌娘便沒有像以前那樣隨意出入宮廷了。最后一次為陛下磨墨,是嬌娘十歲生辰的那一天午宴過后,陛下賞了嬌娘一副金玉相交的文房四寶,嬌娘請陛下為嬌娘賞四個字。”
軟糯的聲音在偌大的甘露殿內(nèi)十分清晰。
殿門外,姜越之目光陰翳地看著紅銅色大門,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哪四個字?”皇帝明明記得,卻是一臉懷念地?cái)R了筆,扶在案上問道。
他的眼尾微微上揚(yáng),露出了一絲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微笑。
沈嬌娘沒有抬頭,但她依舊能敏銳地察覺到皇帝的情緒正在逐漸溫和,于是她笑了一下,答道:“福運(yùn)綿長,嬌娘請陛下提的是福運(yùn)綿長四字?!?p> 皇帝斂眸坐了下去。
長久的沉默之后,他抬頭看了一眼依舊在磨墨的沈嬌娘,問道:“你與你小姑姑感情一向深厚,為什么入宮到現(xiàn)在,一句話都不曾聽你提起她?她如今停靈于芷蘭殿,要去看看嗎?”
沈嬌娘放了墨塊,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音悲愴地說道:“陛下,沈家如今分崩離析,皇后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亦不會心安?!?p> “你在威脅朕?”皇帝前傾了些身子,手臂擱在腿上,低頭去看沈嬌娘。
“嬌娘不敢,但嬌娘擔(dān)心陛下獨(dú)自承受,龍?bào)w有恙。”沈嬌娘沒有抬頭,她的眼眶中非常適時地?cái)D出了幾滴眼淚來,“嬌娘可以死,沈家可以滅,但陛下您若是龍?bào)w有恙,那么嬌娘即便是被挫骨揚(yáng)灰,也死不足惜?!?p> “沈家老二辭了監(jiān)門中郎將,帶著老祖宗躲去了肅州老宅,老三拿了丹書鐵券尚不覺得心安,亦是辭了國子監(jiān)祭酒一職,直接拖家?guī)Э诔隽碎L安?!被实鄣穆曇羰值販嫔#澳愕拇蠊霉萌缃褚呀?jīng)被尹家給扣住了,連帶著你的那位姐姐一道,一步都不許踏出尹府。”
接著,他停頓了一下,眼珠轉(zhuǎn)下,看著沈嬌娘因?yàn)榭奁仡澏吨陌l(fā)髻,繼續(xù)說道:“朕一直在等你向朕哭訴求情,但你并沒有,你并沒有倚仗朕昔日對你的疼愛而做出令朕不悅的事情來,不枉朕將你帶在身邊教養(yǎng)兩年?!?p> 沈嬌娘在聽到最后一句話時,心中大石落地。
“嬌娘不敢奢求陛下寬恕,只愿以一己之力,替陛下解憂?!鄙驄赡锏穆曇糁袔е鴱?qiáng)忍著的哭腔。
也正是這份哭腔,使得皇帝面上最后一點(diǎn)冷硬消失無蹤。
皇帝俯身托住沈嬌娘的雙臂,將她帶起來,接著便抽了一張明黃色的帕子出來替沈嬌娘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淚。
“朕已經(jīng)失去了你的小姑姑,失去了你的弟弟,朕不愿意將她的家人當(dāng)真置入死地?!被实鄣膭幼魇譁厝?,話語同樣溫柔,但聽在沈嬌娘耳中,她知道皇帝后面一定是有所要求。
果不其然,皇帝緊接著便說道:“所以,嬌娘,朕需要你去查清楚,為什么沈家老二與老三會如此害怕,沈越即便是當(dāng)真背主叛國,沈安業(yè)分家出去尚且能理解,沈安玉手捧丹書鐵券卻依舊不敢留在長安?!?p> 這里面,一定有著密抄和邸報(bào)未曾提及的事情。
或者說,這才是沈越失蹤于回鶻,西北十三州全線崩潰的真相。
沈嬌娘俯首應(yīng)道:“是?!?p> “嬌娘,你要清楚,朕留你一命于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開心的好事,從以往后,你會背負(fù)比死更沉重的代價,一日不查清真相,那么西北十三州那萬萬計(jì)生民的冤魂會夜夜入夢,讓你不得安寧?!被实鬯砷_手,坐直了些,目光微斂。
“嬌娘深知父親絕不可能背叛大興,所以嬌娘不會懼怕,縱死也會找出真相,以告慰西北因此亡故流離的大興子民?!鄙驄赡锎鸬馈?p> 從入宮起,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站在皇帝那一邊去思考,每一字都為西北,為他人而著想,將自己置于無謂之地。
邦邦——
兩聲輕扣殿門的聲音。
接著,便是姜越之那輕柔而不失恭敬的說話聲,“陛下,眼下許多百姓自發(fā)聚集到了沈宅門外,枉顧宵禁,甚至將方將軍一道給圍困在了里頭。法不責(zé)眾,武侯們都拿不定主意,而方將軍走時,陛下您嚴(yán)令其不可隨意動武,所以方將軍至今還在等陛下您的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