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親戚已全部回家。靈堂前燈火通明。趙雨荷和兩個孩子也已睡去。
邵興旺跪在父親靈堂前“守靈”。此情此景，邵興旺的腦子里除了回憶，還是回憶。
他努力回憶著父親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滿腦子卻是母親的影子。
“別跪在這兒了，進(jìn)屋睡覺去吧！”母親劉云朵過來安慰著披麻戴孝的兒子。
“我再守一會兒，你可別累著自己，要保重身體。”邵興旺說。
“媽沒事，別待太久，早點(diǎn)去睡?！眲⒃贫湔f完，離開了丈夫的靈堂，回屋睡覺去了。
邵興旺望著母親蹣跚佝僂的背影，想起小時候，母親劉云朵摟著他，和他“猜曲兒”（猜謎語），教他念童謠，給他講故事的一些瑣碎事情來。
窗外大雪紛紛。
屋內(nèi)溫暖的炕上，劉云朵懷里摟著兒子邵興旺，讓他“猜曲兒”。
常猜的“曲兒”有：
紅公雞，綠尾巴，半截鉆到地底下。
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只要一分開，衣服就扯破。
上邊毛，下邊毛，中間夾顆黑葡萄。
……
猜完了曲兒，念完了童謠，邵興旺躺在劉云朵的懷里笑得前仰后合。
待笑聲結(jié)束，邵興旺問母親：“媽，今天講個啥故事？”
劉云朵說：“講個老婆婆和狼的故事?！?p> “快講?！鄙叟d旺催促。
“講完了睡覺。”劉云朵說。
“嗯！”
邵興旺小時候，母親劉云朵給他講了許許多多有關(guān)人和狼的故事。
有的故事發(fā)生在解放前，有的故事發(fā)生在解放后。
有的故事是關(guān)于狼從炕上叼走了娃，有的故事是關(guān)于狼偷羊，人攆狼；有的故事發(fā)生在驪山上，有的故事發(fā)生在渭河灘，總之，不下十個人與狼斗智斗勇的故事。
其中一個離奇的故事，邵興旺記憶猶新。
說是驪山上有一獨(dú)居老太婆。
冬天，一只孤狼找不到吃的，就打起老太婆注意。老太婆發(fā)現(xiàn)，這只孤獨(dú)的狼，在自家房前屋后轉(zhuǎn)悠了好幾天。
一天晚上，這只孤狼跳進(jìn)老太婆家院子，用爪子從屋外試圖打開門閂。聽到狼推門的聲音，老太婆下炕取了一根木棍頂在門里。
孤狼無計可施，又趴窗戶上，試圖咬開木格窗。貼著窗花的紙已被狼頭頂破，狼用牙齒撕扯木隔窗，一截木條已被咬斷，狼把頭伸了進(jìn)來。就在這時，老太婆拿起菜刀，朝狼頭砍去。狼“嗷——”的一聲，狼逃跑了。
真是“鐵頭”，一刀下去，這只孤狼也只留了一條傷疤而已。后來村人說，在田間地頭，有時還能碰見那條臉上留疤的孤狼。
“媽，你和我爸是怎么認(rèn)識的？怎么結(jié)的婚？”小孩子永遠(yuǎn)都好奇自己的父母是怎么認(rèn)識的，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四歲的邵興旺自然對這些也充滿好奇。
劉云朵說：“不是說好了，講完故事睡覺嗎？”
邵興旺說：“我睡不著。”
和那些民間故事相比，年幼的邵興旺對父親與母親的故事更感興趣。
“媽，你快講，快講。”邵興旺在母親懷里撒嬌賣萌。
“好，講完這個必須睡覺。”劉云朵說。
“嗯！”邵興旺躺在母親懷里點(diǎn)點(diǎn)頭。
劉云朵眨眨眼，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向自己懷里的兒子娓娓道來。
“你大邵振邦當(dāng)時已經(jīng)三十歲了，在鄉(xiāng)下算是大齡青年，找不到合適的老婆，沒有其它特別的原因，只因家里太窮。”
“解放前，你爺爺邵福海是新灃縣大財主，邵家棚村一半的土地都是爺爺家的。爺爺還做生意，開錢莊，家里有三十多間房子，給你娶了三個奶奶，你的親奶奶是爺爺最小的老婆。你大剛出生沒多久，你的爺爺就死了。爺爺死后，家里的財物被搶劫一空。另外兩個奶奶和他們的兒女，死的死，逃的逃，不知去了哪里。你的奶奶，娘家窮，本來就是爺爺花錢買來的丫頭，長得很好看，又乖巧又懂事，最后嫁給了你爺爺。”
“爺爺為啥能娶三個老婆？”邵興旺問。
“有錢，在舊社會，有錢的人就有可能娶兩三個老婆。”劉云朵說。
“我長大了也要娶三個老婆?！鄙叟d旺說。
邵興旺的一句話，逗得劉云朵和邵振邦笑個不停。
“你們笑什么？”邵興旺好奇地問母親。
“你大（父親的意思）娶一個，都費(fèi)了老大的勁兒？”劉云朵看了一眼懷里可愛的兒子笑著說。
“那是我大沒錢。你剛才不是說，我大窮，才找不到合適的老婆？我長大了，要掙很多錢？”邵興旺說。
“有錢也不行?，F(xiàn)在是新社會，新社會施行一夫一妻制，也就是說一個人只能娶一個老婆，不允許多娶。”劉云朵給兒子解釋。
“為什么？”邵興旺問。
“你想想啊？你有一個媽好呢，還是有三個媽好呢？”劉云朵說完，邵興旺便不再吭氣，繼續(xù)聽母親講故事。
“當(dāng)時，人們認(rèn)為你奶奶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是受害者，沒有人欺負(fù)你奶奶。打砸搶燒的時候，給你的奶奶留了間房子。其它的房子，包括搭建房屋的木料和鋪在地上的青石板，都被人拆下帶走了。拆不了，帶不走的，要么被推倒，要么被一把火燒掉。”
“解放后，你的奶奶嫁給了爺爺家的長工邵老六，再后來，他們又一起生了你二叔和姑姑。因?yàn)榇筘斨鞯纳矸?，你爺爺被劃分為地主惡霸一類，家產(chǎn)充了公。因此，地主家的孩子——你大，從小就受到牽連，被人欺負(fù)，被人嘲笑。這是命！誰什么時候出生，出生在誰的家里，不是由他本人決定，而是由他的父母，他的祖先，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來決定的?！?p> “怪不得我大和我二叔長得一點(diǎn)都不像?！鄙叟d旺說。
“在父母同房的那一刻，夜里一只受驚的知了，或者一只偷食的老鼠，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出生。一個人的出生概率是非常渺茫的，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渺茫。你大不愛說話，但他有你爺爺聰明的基因，有你奶奶端正的五官，長得排排場場，大大方方。小時候，你大耽誤了上學(xué)，沒有多少文化，靠自學(xué)，認(rèn)得一些字，讀書寫信不成問題，能算簡單的算術(shù)題。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大學(xué)，從咱們村子出去，到城里上大學(xué)，當(dāng)工人，吃商品糧?！?p> “啥是同房？”邵興旺問。
“同房就是……”劉云朵被兒子的問題問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生孩子?！弊诿籂t前烤火的邵振邦回答。
“怎么才會生孩子？”邵興旺緊追不舍。
劉云朵臉紅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兒子的問題。
“就是在你媽的嘴上親一口。過一段時間，你就出生了?！鄙壅癜钅槻患t心不跳，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兒子的問題。
劉云朵懷里摟著兒子偷笑。
“我媽親我，會不會生孩子？”邵興旺的問題把劉云朵和邵振邦都給逗笑了。
邵振邦說：“不會，小孩子不會。要是長成大人的話就會?！?p> 劉云朵繼續(xù)偷笑，邵興旺卻表情凝重，似乎又有問題要問。
……
回到臥室，邵興旺躺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想著以前的事情，想著父親母親年輕時的故事，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一些事情，心情平靜了許多。
天亮了，外面?zhèn)鱽磬须s的人聲，邵興旺從沙發(fā)上起來，推門看了一眼兩個孩子，孩子們還在炕上睡著，便走出屋去。
院里來了一些遠(yuǎn)房親戚，邵興旺雖然認(rèn)識，但多年不來往，并不熟悉，只打了個招呼，便忙其它事情去了。
中午，邵興旺實(shí)在困得不行，上床午睡。
家里的事情，有二叔和姑姑張羅，有堂哥邵興隆張羅，其實(shí)也沒有他能幫上的忙。
他要做的就是“付錢”，給辦事的人付錢。到底需要什么，花多少錢，二叔說了算。現(xiàn)在，這個“付錢”的任務(wù)交給趙雨荷。
趙雨荷身上挎著一小包，里面是邵興旺交代讓她取的三萬塊現(xiàn)金，現(xiàn)在還剩下不到一萬塊。有些事情，還沒有完全結(jié)算，賒著賬。等到明天上午12點(diǎn)之前，像埋葬奶奶一樣埋葬了父親，邵興旺才認(rèn)為父親的葬禮初步結(jié)束。
之后，還要過“頭七”“二七”“三七”“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直到“三周年”結(jié)束，父親邵振邦的葬禮才算徹底結(jié)束。
之后，就是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農(nóng)歷十月一日的“送寒衣節(jié)”，給親人上墳燒紙錢祭奠一下。
……
埋葬了父親，邵興旺趕緊趕回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