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易川久久沒有言語，他坐在殘垣斷壁處，垂著頭不知在沉思什么。
郁昆梵靜靜眺望著遠方。
他瞧見太陽照常升起，瞧見荒土被日光照耀，卻再無半點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傳來大批人馬的腳步聲。
郁昆梵驚訝地抬頭望去。
只見領(lǐng)頭的是貴彰璞、貴小小父子，身后跟著一群裝備并不精良的雜牌軍。
貴彰璞瞧見聚摩城的慘狀，大叫一聲，就從馬上跌了下去。
郁昆梵趕忙跑過去扶。
沒想到老人家受不了家國覆滅的打擊，竟然已經(jīng)斷了氣。
貴小小臉色慘白，連站起身都是晃晃悠悠的。
他扶著郁昆梵的肩膀，說話的氣息都已微弱不可聞。
他問道：“郁、郁公子，還請告知聚摩城最后發(fā)生了什么？”
郁昆梵只好如實道：“是聞人藏鋒，是他使用了自爆咒式，他…”
貴小小聽不下去了，他扶著額，跪倒在父親的遺體身旁，低聲嗚咽起來。
身后的那些雜牌軍都泄了氣勢，丟兵棄甲地頹喪一旁，看上去了無生氣。
郁昆梵回頭看了眼，尾易川仍然遠遠地坐在那里，像是毫不察覺這里發(fā)生的事。
他轉(zhuǎn)回頭來，上前問道。
“貴公子，日后…你們，還有那些流落在外、幸存下來的聚摩城子民，有什么打算？”
貴小小聽罷，憤然起身，滿腔悲怒。
他叫道：“男子漢未守住家國故土，便只能來世再報祖國養(yǎng)育之恩！”
說完，他便抽出腰上的劍，架在脖子處，眼睛一閉，就要狠心自刎。
郁昆梵與眾人頓時大驚失色，忙沖上去搶奪他手上的劍。
不知什么東西突然飛來，正中貴小小的手腕，他手勁一松，劍便掉在了地上。
郁昆梵撿起那東西，一看是個小石塊。
他看向身后——尾易川已不知何時離開了原位。
“易川兄…”
郁昆梵握著小石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尾易川走到貴小小跟前，抬起手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
貴小小的臉頰肉眼可見地紅腫了起來，他捂著臉不知所措。
“你是個好男兒，那好男兒就該知進退、該識時務(wù)、該審時度勢?！?p> 尾易川嘴上是在勸誡貴小小，實則很明顯，他的這番話是在對其他眾人一并說。
“你們亡了國，但還留著性命，只要仍存一線希望，你們就可以重新來過?！?p> 那些人面面相覷，半懂似懂。
郁昆梵直直看著尾易川。
他突然覺得對方身上有種特殊的東西存在。
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給他帶來極大的震撼。
像是圍繞在他身上的光環(huán)，像是超脫凡人的一種靈性在散發(fā)著光輝。
這樣的光輝是如此熟悉，讓他想起了…
想起了慧慈師傅。
郁昆梵心中一震，仔細端詳著尾易川的面孔。
他總覺得…總覺得有些不同、有些特別…
尾易川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對他微微一笑。
明耀的旭日在尾易川的腦后升起，郁昆梵一時間看呆了這番場景。
接下來的半月，郁昆梵與尾易川都留在了此地，幫助幸存下來的聚摩城人重建家園。
他們寫信寄往各地，希望能讓還在逃亡的聚摩城人收到消息，回到聚摩城。
他們幫助建造房屋、清理廢墟與遺體。
雖然本該充滿希望，可悲痛久久環(huán)繞在這里的每一個人心頭。
甚至有人在清理遺體時，因為無法接受尸體的慘狀，而發(fā)瘋失智。
郁昆梵在這里，只感到身心疲憊。
可是尾易川卻沒有絲毫怨言，他總是沖在最前線，做著最危險、最臟的活兒。
郁昆梵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到這個份上，他根本沒有要來幫忙的義務(wù)。
可是尾易川仍舊堅持著那句話：
“就當是報了您在廣仁學(xué)堂的解救之恩?！?p> 可那算什么解救之恩？
無非是在那樣尷尬的境地，站出來說了幾句話罷了。
若沒有他郁昆梵，也總有人會來幫他說話。
但尾易川卻還是說：
“您站出來，對我來說很重要?！?p> 不知道在這里待了多久，只看到血色逐漸淡出聚摩城，家園房樓重新筑起。
莊稼地里，大汗淋漓的郁昆梵直起身子，只感到腰酸背痛。
艷陽高照，照得他睜不開眼。
“干爹！干爹！有您的信來了！”
一聲呼喚將他從困乏中喚醒。
郁昆梵睜開眼，只看來者是浩好好。
浩好好今年八歲，父母都是在大屠殺中遇難的邇梁族人。
郁昆梵可憐他小小年紀，失去雙親，無人撫養(yǎng)，便認了他做干兒子。
浩好好一張黝黑發(fā)紅的圓臉，留著寸頭，穿著寬大的粗麻布衣，不穿鞋，手里抓著封信，向這里跑來。
“好，好好?！?p> 郁昆梵笑著說了句調(diào)侃話，從莊稼地里走出來。
擦擦手上的泥土，他接過浩好好遞來的信。
“干爹，是誰給您寫信??？是干媽嗎？”
浩好好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子，他如此偷笑著說道。
郁昆梵一看，竟然是從梵煌城中城來的信，見樣子，還是張喜帖。
他心里一慌，嘴上卻別扭著說：
“糟了糟了，不會是你爹我在這待了太久，你干媽要嫁給別人了吧？”
浩好好笑了：“真有人能看上干爹您？”
郁昆梵趕忙拆開信一看，飛速掃了眼信，長長舒了口氣。
浩好好跳起來搶過信，還沒看幾眼，就驚訝地大叫起來：
“靖安平？是那個靖副城主家的靖安平嗎？她要嫁人了？她老公名字可真吉利啊，干爹！”
郁昆梵大笑幾聲：
“是咯，萬喜萬喜，能不吉利嘛！”
浩好好突然想到了什么，氣勢一下子焉了下去：
“可、可干爹，我聽老人家說…先前靖小姐不是與您…”
“不好好干活，盡聽些亂玩意兒?！?p> 郁昆梵佯裝著斥責一句，卻也因浩好好的這番話勾起了回憶。
他的腦海里忽然又浮現(xiàn)出，那日宜賜節(jié)的馬車上，他扶著靖安平下車的場景。
心里倒不是有什么遺憾，只是忍不住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靖安平好像昨日還是一懵懵懂懂、羞澀靦腆的小姑娘，今日便成了一新娘。
是啊…
時間過得真快…
他在這里…是不是待得太久了？
浩好好疑惑地嘀咕了幾聲，從信箋中又抽出了封信來：
“怎么還有張紙，夾在喜帖之間呢？”
郁昆梵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趕忙接過那張紙。
熟悉卻又陌生的筆跡，只寫著四個大字：
“歸期何時？”
郁昆梵呼吸一亂，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誰送來的信了。
真是別扭啊，寫信過來還要夾在他人的喜帖之中。
可是…
歸期何時？
他的確在這里待得太久了。
郁昆梵寵溺地摸了摸浩好好的頭，心中已明朗一個決策。
他抬起頭，忽見一個身影就在不遠處的田埂上。
尾易川一身農(nóng)家漢的打扮，朝著這里揮了揮手。
他雙手叉腰，看臉上的表情，顯然是知道郁昆梵收到了信。
“易川叔！你給我留了半口西瓜不？”
浩好好高興地蹦跳著跑過去，臉上滿是不諳世事的神情。
郁昆梵長嘆一口氣，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三年之期，只剩最后一年，郁昆梵，別再逃避。
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