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鐘磬音猛地將郁昆梵驚醒。
他神情恍惚，好似半夢半醒之人。
環(huán)顧四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竹峰寺。
他坐在兒時常常乘涼的樟樹下，冰涼的竹席凳熟悉得不像是夢。
抬起眼來，他看到面前擺著壺新茶，微微冒著熱氣，茶壺是慧慈最愛的那捧紫砂壺。
郁昆梵從木凳上起身，寺里面還是他從前記得的樣子。
幾片沒掃干凈的落葉隨風在地上四處游蕩。
果樹翠葉的縫隙透灑在地上的塵光。
恢弘神圣的廟堂和那慈眉善目卻又難以靠近的佛祖金像。
不絕于耳的誦經聲和木魚聲。
祈福木片被吹得拍打在一起，系著鈴鐺的紅繩也因此發(fā)出清脆的鈴響。
不遠處有所學堂，仔細聽還會有孩子似有若無的歡笑聲。
不…或許這歡笑聲是卜苦在玩耍，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逗廟里的師兄師弟們開心了？
郁昆梵想循著孩童的笑聲找到卜苦，可當他轉過身時，便發(fā)現(xiàn)慧慈正站在廟堂門前。
老師傅開口說：“梵兒呀，最近師傅交代給你的書，讀了嗎？”
“正準備讀呢，師傅。”
“那師傅交代給你的功夫，練了嗎？”
“正準備練呢，師傅?！?p> “那師傅交代給你的雜活，干了嗎？”
“正準備干呢，師傅。”
慧慈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走到郁昆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師傅，您不生氣？”
郁昆梵試探著問道。
“生什么氣？”
“生…我所有事情都沒做的氣？”
“你若是心里有件想做的事情，并準備好要去做了，那師傅為什么還要生氣呢？”
“可師傅，我覺得我沒有能力做好這些事情?！?p> “人生修行之路漫漫，你還有很多的苦難要經歷，等你經歷過了，就有能力做了?！?p> “可師傅，等我經歷過了所有的苦難，那時候我便不再年輕，我覺得我沒有時間做好這些事情?！?p> “我們的時間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漫長，一世又一世，我們有著數(shù)不清的時間，只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罷了?！?p> “我不明白，師傅。”
慧慈看向遠處，悠悠道：
“我們此生所經歷的苦難，都是為了完善我們靈的本質，待到這一世終結，我們都將前往更遙遠的彼方，去追尋、去探索、去感知我們生而便有的、永遠無法完成的使命。”
“使命？”郁昆梵不解道。
“使命啊——此段旅程的意義便在此。我們向死而生，又或許為生而死?！?p> 又是一聲大鐘之鳴。
等郁昆梵回過神來，慧慈已不在身旁，廟里也別無一人。
樟樹下的那壺新茶，熱氣已盡。
郁昆梵突感心中徹涼，胸口發(fā)悶。
他緊緊閉上眼睛，感覺身邊的一切漸漸遁入了黑暗，一束光照在他的額頂。
他深呼吸一口氣，身體便好像逐漸漂浮了起來，被浸泡在了一團暖洋洋的物質之中。
他嘗試著控制自己的身體：腳趾、小腿、大腿、腰部、呼吸、脖頸、頭部、左手。
軀體的每一部分都變得柔軟靈活。
從前的軀體變得那么陌生，而現(xiàn)在又變得與自己徹底融為了一體。
但是當他控制右手時，試了很久，發(fā)現(xiàn)也沒有反應。
苦惱沒有持續(xù)很久，他逐漸發(fā)覺所有的感官都在變得機敏，好像連百里之外灰塵落地的聲音，對他而言都清晰可聞。
他的胸腔像是在變薄一般，呼吸變得暢通無阻，又慢慢變得起伏難以察覺。
他的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仿佛只要輕輕一跳便可躍上房梁頂?shù)母叨取?p> 他感到有無數(shù)只冰冰涼涼的手像是輕柔的紗一般拂過他的全身。
他看到這些透明的手伸進他的腹部，一個一個地從中取出了黑色的、渾濁的、像是污泥一般的東西，并逐漸向他遠去，直至看不見。
他頓感雙目明朗，神清氣爽。
他覺得自己像是變了個人，正在迅速地迎合著一具嶄新的身體——他在重生。
額頂?shù)哪鞘饩従彅U大到他的全身，乃至四周。
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堅硬的桌面。
接著是赤裸的身體感受到了雨天才有的潮濕與陰涼。
他大口呼吸著去感受胸腔的震動，他感受到身上蓋著的布的柔軟材質。
這是在哪里？
我躺著嗎？
最后，隨著這兩個想法的產生，郁昆梵的意識也回到了他的體內。
隨著樂中青口中的不斷吟誦，金色的咒文漂浮在空中，層層將他環(huán)繞而起。
他的發(fā)絲與衣角飛起，眉頭緊皺。
眉心隱隱出現(xiàn)一個類似“山”字形的火紅色符文。
咒文的范圍因為他的吟誦而快速增大，眼看著就要擴散至整個房間。
樂中青兩指一收，轉為手刀在面前猛地一記橫劈。
咒文在這一瞬間迅速向他急速收縮。
他再轉手指向郁昆梵，咒文便齊齊向其飛去。
然后轟然一聲巨響，刺閃的金光讓望歸元難以睜開雙眼，只感到強大的氣壓迎面襲來，吹得她甚至站不穩(wěn)腳跟。
巨大的沖擊波讓整個房間都為之一震，金色的咒文破碎成千萬片耀眼的金塵，落在了地上。
樂中青無愧為特一階妖魔獵師，他是世間唯一一個可以不靠符紙使用異能的凡人。
此時，望歸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郁昆梵胸口中央貫穿的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生長，右手斷臂的傷口變得光滑完整。
除了沒有長出的右手，尸身其他損失的部分都變得完好了。
更讓她驚奇的是，那少年由死人白的臉色，逐漸轉變成活人的紅潤臉色。
不過片刻，少年的容貌好似容光煥發(fā)，單是閉著眼睛的睡顏，也顯得神采熠熠、奪目驚人。
隨著樂中青收手，本該是死去的少年忽地睜開了眼。
他貪婪地深吸一口氣，猛地坐起了身子，好奇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觀賞著自己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
那只金黃色的瞳孔此刻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
現(xiàn)在的郁昆梵，面容不知為何較之前精致了許多，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不同。
他裸身坐在那里，通體潔白無瑕疵，好似一塊美玉。
只是缺了右手，便是一塊殘缺的美玉——卻仍瑕不掩瑜。
他變得是那樣的“美”，無關性別，超脫相貌的美。
這美來自他身上剛剛出現(xiàn)的神性。
他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陌生人，片刻后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開口道：
“我的右手，尚在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