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白掩上門,屋內(nèi)便只剩下了樂中青與望歸元二人。
雨滴墜打在屋檐上的啪啪聲如玉珠落入玉盤那般清脆,雨聲似遠(yuǎn)若近,時響時弱。
襯得樂中青不合雨聲節(jié)律的心跳聲更響了。
他看著望歸元,一時間話說不出聲來。
五年前那件事情之后,兩人幾乎就沒再見面了。
說起來上次見面,還是在長老會上,那遠(yuǎn)遠(yuǎn)的相望。
許久未見后的一見,讓樂中青這樣的大人物,心里也直發(fā)虛。
“樂大人,坐?!?p> 望歸元的神色略起波瀾,她垂下了眼眸,不輕不重地客套道。
樂中青應(yīng)聲坐在了望歸元的對面,抬手摘下了斗笠。
笠紗之下是張堅忍的面孔,微微黝黑的臉龐右側(cè)有道長長的疤痕,一對凌厲的劍眉,一雙眼神堅毅、警惕卻又飽含憐憫的星目。
他習(xí)慣了緊緊咬著牙,也習(xí)慣了緊緊皺著眉,導(dǎo)致他看上去是那么的難以接近,卻又擁有帶著悲憫的圣人之姿。
這便是天下第一妖魔獵師的真容。
樂中青見望歸元抬手準(zhǔn)備倒茶,便搶先一步奪下了茶壺:“我來吧,你大病初愈,應(yīng)該好好歇著?!?p> 結(jié)果他的手難以控制地發(fā)抖,茶水灑了好幾滴出來。
水漬在小小的紅木桌面上,顯得那么惹人煩躁。
望歸元不動聲色地用手帕拭去茶水,開口道:“樂大人,我今日請您來,也不跟您繞彎子,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樂中青盯著面前的茶杯,緊皺著眉頭而后嘆氣閉眼道:“你我公事公辦,但說無妨?!?p> “首先是要向您道歉,望歸桑偷盜了您的十二張符紙,跨級使用,這里是她沒用完的六張?!?p> 樂中青接過來掃了一眼,大驚道:“她用了起炸符?那可是一階妖魔獵師…”
“消息傳來,說是在云京一處郊外用的,在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邪祟的蹤跡?!?p> 接著,望歸元又補(bǔ)充道。
“望歸桑在聞人家的婚宴上用掉了四張易容紙,和一張飛符?!?p> “四張易容紙?這遠(yuǎn)超一個人的所需量?!?p> “與望歸桑一起的,還有位名叫郁昆梵的少年?!?p> “你為何知道得如此詳細(xì)?”
望歸元聽罷抬起眼來,微微抬高了眉毛,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樂中青這便想起來,望歸元對妹妹的控制欲極強(qiáng)。
從前望歸桑就算是來自己這兒上課,也要派個野白盯梢。
自望歸桑未經(jīng)允許擅自離開梵煌城中城的三月有余中,望歸元能如此沉得下心,不遣人去尋找,恐怕也是早有方法,對望歸桑的行跡了如指掌。
看來傳聞也是沒錯了,這位望莊主的眼線遍布谷云大陸,七座城中城不過是她的手中之網(wǎng)。
“那既然只是一張起炸符,四張易容紙還有一張飛符,聞人家的妖火就不可能是她越級用符紙放的。”
“是的,關(guān)于那場火的真相,可能還要和那位少年有關(guān)?!?p> “那位郁姓少年?他是什么身份?現(xiàn)人在何處?”
望歸元不言半晌才回答道:“那少年,恐怕不是一般人物?!?p> 望歸元領(lǐng)著樂中青下了樓,從后門一條幽徑走向不遠(yuǎn)處的另一幢木樓。
這幢樓建在梵煌敷治學(xué)府的東側(cè),清冷而少陽光——這里是暫存尸身的地方。
他們推門走進(jìn)屋內(nèi),徑直走進(jìn)北面的房間。
空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飄著種刺鼻的防腐藥味,正中央的桌子上,放著一具披了白布的尸體。
望歸元用旁邊桌面上的手杖,掀開了白布。
樂中青定睛一看。
那桌上確是一具死去多時的少年尸身,胸口有個貫穿的大洞,脖頸處有道淤青發(fā)紫的駭人血痕,且這具尸體沒有了右手。
樂中青驚詫道:“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這樣?”
“把尸首送來的人,是左丘家的次庶子左丘溫之,你應(yīng)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
望歸元在一旁說道。
左丘家是云京一帶最古老的士族之一,世世代代皆是武將。
左丘溫之身為旁系庶子,從小不被家族重視,甚至常常連供自己和母親吃飽飯的銀子都不夠。
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得知:自己的曾祖父曾是當(dāng)年城中城的先將之一。
他便說自己要繼承祖業(yè),也應(yīng)當(dāng)成為一位妖魔獵師。
于是便整日跑到梵煌城中城,向哨子們打聽邪祟出沒的地方,再趕往那里,先城中城的人們一步斬殺邪祟。
要知道,妖魔獵師斬殺邪祟都是有俸祿拿的,左丘溫之正是看中了這一點,硬生生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求財之道。
各個城中城都有一道鐵律:所有與邪祟、與城中城有關(guān)的事務(wù),本不能向凡人百姓透露一丁半點。
而左丘溫之一句自己是先將之后,倒也讓他的這番作為成了名正言順。
他武功不差,甚至可以說是個高手,憑這個辦法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
可他終究只是一介凡人,竟然也敢來“搶生意”、拿俸祿,這讓不少妖魔獵師對其眼紅、心生不滿。
正因如此,左丘溫之的惡名早已傳遍梵煌城中城。
“他?他怎么也會和這件事扯上關(guān)系?”
樂中青問道。
“據(jù)說是在婚宴上,與阿桑和這位少年偶遇。”
“那左丘溫之有沒有說當(dāng)時在婚宴發(fā)生了什么?”
“說了…”
望歸元略顯遲疑。
“他說他們見到了…婀梵。”
樂中青聽完,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這個名字在城中城可是禁止談?wù)摰?。?p> “是阿桑在那個叫丑阿丑的哨子那里…”
“望歸桑知道她的身世了?”
“是我沒有瞞住?!?p> “不是你的錯?!?p> 兩人說罷,便相對無言。
樂中青張了張嘴,像是想打破沉默說些什么,卻又扭過了頭去。
望歸元也扭頭看向身旁的尸身,開口道:“這個少年…和那個丑阿丑似乎是養(yǎng)父子關(guān)系?!?p> “養(yǎng)父子?”
“我遣人調(diào)查了少年的身世,據(jù)說是在霖露一帶降生,因為安祖戰(zhàn)亂乘船逃到了云京,又在云京沛和山山腳,和丑阿丑一起居住了一年多,隨后他們的住處因那張起炸符被炸毀,現(xiàn)場有邪祟出沒的痕跡,丑阿丑也死在了那兒…”
“丑阿丑是怎么死的?”
“看傷痕是被邪祟割喉和洞穿軀體,失血過多而亡。”
“慘烈?!?p> “我調(diào)查到阿桑出走的這段時間,一直在上京一間餐館做伙計,自云京住處被炸毀后,這個少年也來到了上京。”
“這個少年和望歸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會和她一起參加婚宴,甚至死在了那里?”
“我也遲遲沒有想通?!?p> “那之前,你說這少年不是一般人物,所謂何意?”
望歸元深吸一口氣,戴起一旁的手套,走到尸身的頭部旁,輕輕掀開了他的左眼皮。
樂中青湊上前一看,驚詫地叫道:“金黃色的瞳孔?這不是…”
望歸元收回手說:“送來時,瞳孔是灰色的,七天后便變成了…金黃色?!?p> 樂中青看向望歸元問:“你可知,這樣顏色的瞳孔意味著什么?”
望歸元道:“少年的另一只眼與凡人一樣,如果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說明他是半人半神之子?!?p> 丑阿丑也曾是一名妖魔獵師,被特訓(xùn)過所以能夠感知邪祟妖物殘留的物質(zhì)。
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郁昆梵時,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環(huán)繞著一股莫名的能量,所以才會出手在卞陸碼頭救下他。
在一開始的觀察中,因為其超常的體力與反應(yīng)力,還有那雙獨特的異瞳,丑阿丑錯認(rèn)郁昆梵是半人半妖之子,才會將這個錯誤的消息告訴了望歸桑。
所以望歸桑才會在一開始弄錯了郁昆梵的身份。
而金黃色的瞳孔是當(dāng)世神明才會有的特征,并且這種特征不論身處何地都不會消失。
假使一位神明下凡游歷,凡人和邪祟都可以僅憑瞳孔認(rèn)出他們的真實身份——這是他們獨有的身份象征。
只要神明的靈尚存,即使靈附著在不同肉身上,這個象征也不會消失。
就算當(dāng)神明,或者被神明之靈附身的人,與凡人,甚至邪祟結(jié)合時,金黃色的瞳孔也仍會存在。
而自羅鳴河之戰(zhàn)后,就鮮少有神明下凡游歷了。
此時郁昆梵右眼為金黃色瞳孔,也就意味著他體內(nèi)一定有神明之靈存在。
樂中青抬首看向望歸元,說:“那么今日莊主請我來,便是為了……”
望歸元堅定地回答:
“‘神明之血,肉胎永生?!袢湛驼垬反笕?,是為了請大人——復(fù)活郁昆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