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墨璃回到小院時,已是天光大盛,紅日初升,連綿起伏的遠山彌漫在晨曦寒薄的水霧里,像是一副景色優(yōu)美的山水畫。
田連阡陌上,剛結朵的白色野花,已經(jīng)沒過腳踝的青青野草,都掛著一層晶瑩的露珠,她打著赤腳緩緩走過青草漫生的鄉(xiāng)間小路,白皙無瑕的腳背上沾滿了露水,感覺到了來自早春時的寒涼冷意。
晨風微薰,帶著遠山里清新淡雅的花香加深了早春里的寒涼,也驚醒了她因意外而呆愣的心情。
丹墨璃站在門扉半掩的院外,隔著迷蒙水霧,和飛落如雪的桃花,望著院內(nèi)桃花樹下,儒巾襕衫,檀色錦袍的男人,神色黯然,默默無語了良久。
他比離家遠行那年又高出一截,依舊清俊的五官,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她從未見過冷毅和尖銳,身形似是也單薄清瘦了一些,唯有膚色比離家那年白了些,只是白得有些過了,不見一點血色,整個人籠罩了一層陰柔之氣。
無論如何,眼前這人與她這五年里日思夜想里的模樣有些不同,陌生而又疏離。
繁花凌亂里,只見他舉起手里的折扇輕輕撥弄著花枝,那桃花盛開的樹枝顫動圈在,又抖落了一地花瓣,似是回應著他的逗弄,與他戲耍一般。他見狀緊皺的眉稍稍放松了些,嘴邊忽而沁著一抹笑,很淡,可眼底迸現(xiàn)出的光,卻亮得比昨夜的星辰還美。
她立在院外,抬手輕搭在常年未用,已生銹跡的門環(huán)上。這雙手平日里能持劍橫掃天下,能力敵千鈞,而眼下卻無力推開這扇半掩的舊門。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站在門旁看著沐浴在晨光下的他,神色無限落寞。直到裙角上沾染的露水被初升的朝陽一點一點化去,也還是未敢推開院門,再走得離他更近些,眼前的一切像一副畫,像一場夢,而她生怕會驚動了那正立于樹下,沁著笑賞花的人。
院外與院內(nèi),分明只隔著一扇舊漆斑駁的門,卻似是隔出了千山萬水的遙遠。
五年的光景,在數(shù)千年歲月流逝里不過彈指剎那,于她而言原本不值當一提,但他的久去不歸,卻讓她在這五年里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何謂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星冷月孤時,夜深人靜處,她總會不停的自省,若是早知他就此一去不返,當初就不該只在春分里來尋他,就不該每年只陪他一個春夏,就不該……
只親手為他做過一頓飯,他們分明朝夕陽了五個春夏,那么多個日日夜夜。
氣惱懊悔之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與其這樣毫無期限的枯等,不如留書一封就此了斷離去?;蛟S有朝一日他回來了,能看到這封留書,但或許他會被那人間至盛繁華的地方吸引住,忘了遠在江河尾的這無名小山村里,還有人在等他歸來。
然而,每當提起筆時,她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他離行前的那一句,落花無人拾,碾落成泥可惜了。而后心有不舍,思念更甚,也只能扔了筆作罷,再不想離去的事。
縱然人生再漫長也不過只百年光景,即便她等得再久,也不過是等他走完這一生,這一世,等他再入死生輪回后自己還有千年萬年的歲月,當那時再去看人海浮沉,去看世事百態(tài)。
于是,她便自此安心留在院子里,守著花開花落,數(shù)著日升月起,等他輕薄的一紙書信。
夜半難寐時,她常會半倚在桃花樹上,心中默念著他的來信,遙望京都的方向,一遍又一遍的想著,若有一日他真的回來了,自己將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是歡喜,還是埋怨?
又要說怎樣的話才算合乎他們之間這種復雜,而又淡薄的關系。
日復日,年復年,終于在今日,這個春風寒涼,花落如雨的清晨里,她想到了。
當他回來時,自己應是如往日在夕陽下等他散學回家時那般,平淡如常的對他說一句:“你回來啦。”
好似,他從未遠行過一般。
再說上一句,這些落花我都替你收拾好了。
若他未變,許能再多說一句,何時再為我炒制一筒桃花茶,我已等了許久。
只是,看著那人又再度立在晨曦霧靄中繁花盛開的桃樹下時,這些話卻也只在嘴邊繞上一圈就打住了,即便如鯁在喉噎得她心口生疼,也怎么都無法將這些說出口。
因為,她看得出,他終究還是變了。
此時的他少了年少青春時的活潑與單純,眉目間多了算計與戾氣,這般模樣的韓勨于她來說,實在太過陌生,不敢相認。
丹墨璃就這么靜靜的,遠遠的,隔著飛落的桃花雨望著許久未曾見的韓勨,心中百轉(zhuǎn)千回,諸多話語只化作一聲嘆息隱在風里。
他似是聽到了輕風微許里的這聲無奈而又心疼的嘆息,急忙過轉(zhuǎn)身,將目光投向院門,投向院外,投向依舊一身黑紗長裙,面罩半遮,氣質(zhì)還是那般清冷孤傲卻沾染了些許人間煙火的女子。
丹墨璃看到花落如雨下,韓勨迎著朝陽的臉,比當年離家時更顯蒼白與清瘦,不知是否是因為迎著陽光,他眼底的亮光與朝陽一般璀璨奪目。
初春的晨風,夾著遠山里野花的清新,吹過鬢角散亂的發(fā),她往招搖山來回奔波了幾日,不免帶著一身風塵。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太過狼狽,她慌忙抬手捋了捋鬢邊的長發(fā),捥向耳后。
再抬眸望去,韓勨已經(jīng)將半掩的院門打開,低眸望著神色慌忙的她忽而笑得很開懷,與方才樹下站在樹下那個人的淡漠疏冷完全不同,好似未離家前,他每年春分時站在院子里等她時一樣。
眉眼間的歡喜,眸底下的光彩,這才是她記憶里,那個人應有的模樣。無憂無慮的坐在樹下讀書,寫文章,夏夜里提著燈籠聽她說月宮里的玉兔,神色飛揚的背著大段她聽不懂的論語,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
韓勨往前一步跨出院門,令他們之間方才還遠到不敢相認的距離,一下子就近到她能聽到清瘦的胸膛里,急促的心跳身。
韓勨垂在身側(cè)的手,緊握著折扇,心如雷鼓,但低頭望著她的眼眸卻輕柔如輕風化雨,他如年少時那般,歡喜的叫了她一聲:“姐姐……”
丹墨璃心口又再度因這兩個字而滾燙灼熱起來,嘴角彎了又彎,彎了再彎,終于將那句在心頭打轉(zhuǎn)了千百回,噎得她喉嚨生疼的話,說了出來。
“你回來啦?!?p> 你可曾看到,這幾年的落花,我都替你收著呢。
韓勨鄭重的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回來了?!?p> 抬手理了理她耳邊的碎發(fā),指尖撫過細白的耳廓,低語了一句:“讓你等了這么久?!?p> 丹墨璃眼底的笑意淡去幾分,她的目光有些游離,刻意回避了他的話,依著心中所想好的那般一字一句,小心斟酌的說與他聽。
“這些年里的落花我都仔細替你收了起來,院內(nèi)地方不夠大,只能放在了別的地方?!?p> 以前閉關入定時百年歲月恍然而過,從未覺得時間竟是如此緩慢磨人,而如今不過才五年而已,她竟覺得等了半生之久。
“嗯,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不會食言,不論我什么時候回來,你都會在家等著我的?!?p> 韓勨的聲音又輕又慢,許是在桃花樹下站得時間久了,他渾身都沾著桃花的清甜香氣,絲絲縷縷繞進她搖擺不定的心。
望著幾日前她離家時折于發(fā)間的那枝桃花,他眼底閃過一絲自責與心疼,花枝已經(jīng)枯萎多時,早不復盛開時的嬌嫩,可她卻未曾發(fā)覺,依舊簪與發(fā)間。
如果自己不曾離開,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就能日日為她簪上一朵新開的桃花。如此想著,他輕輕將枯舊的花枝摘下,悄悄的藏進袖內(nèi),再將方才自己親手折下的桃花重新簪入她烏黑柔亮的發(fā)間。
粉嫩嬌柔的桃花映著她一雙帶著薄薄水氣的眼,即使被面甲遮去了一半的容顏,他也依舊能看出她的傾城絕色。
丹墨璃愣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指尖撫過發(fā)間的那枝新開的桃花,心頭剩余擔憂一道隨舊花枝散去。
“何時回來的?”她好笑的想到昨夜自己為去京都尋他,還差一點觸犯了真龍之氣,卻原來要尋找的人早就回家了。
若早知他已回家,昨日離了招搖山后就該直接回來的,也不會轉(zhuǎn)道繞去京都白的耽誤了一個日夜。
“昨日午后方才到,先去了族長家里拜訪了一番,用了晚飯才回家?!?p> 昨日傍晚歸家時,空無一人的庭院讓他心驚膽顫,若不是桃花樹花繁葉茂,若不是樹下桌椅上潔凈無塵,屋內(nèi)還留有著她生活過的氣息與痕跡,讓他明白她不過是暫時離開,許是昨晚他就直接瘋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