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的離開招搖山后,丹墨璃腦中一片空白,恍惚著駕云隨晚風(fēng)一路飄飄蕩蕩,前路漫漫無盡,空闊而蒼茫,可她此刻心慌意亂不知要往哪里去,心中茫然無措,完全不能冷靜思考。
云端之上,冷風(fēng)肅肅,吹散了鬢角的一縷烏發(fā),吹亂了身后玄色的裙擺。她卻毫無所覺,只是迎著晚霞艷麗的夕陽舉目望向萬里虛空處的遠(yuǎn)方。
日月交替三千多年里,她經(jīng)過凡塵世事變遷,看過人間繁華更迭,也救活過無數(shù)的人。然而,直至此時她才生平頭一次發(fā)覺到眼前的天地竟是如此的遼遠(yuǎn)無盡,也是頭一次感嘆天地竟真是這般的冷酷無情。
不論她在心底已經(jīng)安慰過自己多少回,縱使明白生死已定,便是天命不可違,自己也只能是聽天由命,萬般無奈罷了。但當(dāng)親身體會過死到臨頭的驚恐與慌亂后,她才明白那些話說得再漂亮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并無任何用處。
如今她方才明白為何萬夜當(dāng)初寧可身染血腥,棄道成魔,也要逆天而為,只因當(dāng)清楚知曉自己再無活路時,真正做到坦然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依然能鎮(zhèn)定而臨危不亂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丹墨璃生而為妖,并沒有什么宏愿大志,不過就是想修道成仙,好舍棄了這身過于丑陋的皮囊,就像緋月那樣,被人好言好語的夸贊兩句,也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就算知曉從踏入修道之途的那日起自己就從未能得天道正統(tǒng)的認(rèn)可,她也一直心懷希望,對天道心存敬畏,將畢生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才能拜入正道門派修煉上。為了能早日拜入正道門派下修煉,她一言一行皆克守道法戒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清修了近三千年。
不論被梨山拒絕過多少回,不論其他人私下里如何嘲笑自己,她都不以為然,不都說天道酬勤,所以,她總認(rèn)為有一天自己的誠心定能感天動地。只要能褪去這妖身,只要能獲得天道仙家們的認(rèn)可,不論再難再苦她都可以撐過去。
怎料到,直至最后自己都未能得償所愿也就罷了,卻還要面對一場避無可避的生死劫。
想到玉清上神所說的在劫難逃與生死未可知,丹墨璃緊握衣衫的雙手仍是顫抖不已,此刻她心中對于死亡的無知和恐懼就如眼前那片漫天延伸的云霞一樣,緊緊籠罩在自己的四周,將她密密的包裹起來,無處躲藏。
難道她要就此認(rèn)命嗎?
丹墨璃當(dāng)然不想就此認(rèn)命。
晚霞散盡,星河漫天。
那閃爍的星光讓她想起了一個人,那人眼底也總會映著閃爍的星光。
丹墨璃望著虛空的目光不禁暗沉了幾分,她此生還有心愿未了,牽掛的人也還未安頓好,又怎可能就此甘心情愿,毫無怨言的束手赴死?
雖然她不過只是一介千年修為的小妖,不敢如萬夜那般倒行逆施,違抗天意,更沒有膽子與天抗?fàn)?,可生死?dāng)前,滿心滿懷的牽掛令她想要掙扎求存一番,即便是最后要與萬夜那般,只能違逆天道意志,舍身入魔徹底被天道正統(tǒng)厭棄,也不是不可以。
更大膽的想法在丹墨璃的腦中一閃而過,她未來得及細(xì)想就被胸前一點涼意這意打散。
她猛然自狂亂里清醒,思緒一時間明朗許多,抬手摸上胸前那枚如意鎖吊墜,而后她想到玉清上神離去時對自己說過的話。
招搖山上時,丹墨璃曾再三求問過玉清上神,可有何避劫之法能助自己躲過此劫,上神深思,沉默良久后卻只對她說了一句:“應(yīng)是在劫難逃。”
話音未落便自瓊?cè)A樹下神隱而去,空留一陣清風(fēng),急急卷過樹葉落于塵埃里,似乎就如同她已被下了判決的命運(yùn),最終也只是歸落于塵埃里。
丹墨璃征愣,還未及反應(yīng)時,這枚如意鎖便現(xiàn)于她面前,隨著如意鎖的出現(xiàn),還有一句話閃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卻也死生未可辯?!?p> 丹墨璃雖不是過分聰慧,但也不十分蠢鈍,她自是聽懂了上神話里的意思,也明白這一劫自己應(yīng)是避無可避,不論多艱險,也只能她自己硬扛過去。
上神不肯出手相助,想也是不愿違背天意,但他最后還是給自己指了條生路。
丹墨璃深吸一口涼氣,讓原本急促的心中平定下來。
好險,只差一點她就生了心魔,劫數(shù)未來前說不定她就要棄道從魔了。
她不愿,也不敢像萬夜那般,況且即然上神說了是生死未可知,就說明她應(yīng)該還是有生路的,只是,這條生路應(yīng)是艱險萬分,有可能還需違背天意,不然玉清上神也不會那般三緘其口,望著自己總是欲言又止。
而心口這枚玉清上神臨走時贈予她的如意鎖,應(yīng)該是自己最后的退路,和保命符。
她曾聽緋月說起過,這如意鎖并非一般的仙家寶物,它是由西天極樂世界,佛祖座前蓮花池內(nèi),一片經(jīng)由佛祖親手點化摘取下來的蓮葉煉制而成,它能在危急時刻鎖住自己的神魂不被雷劫打散。
如意鎖的色澤與蓮葉一般的碧幽嫩綠,泛著柔白的光暈,觸手溫潤,不及掌心的大小,脆弱得好似用指尖輕輕一捏就能捏碎了它。
此時,這枚如意鎖正懸于她的心窩處,是她最后能用來護(hù)命的根本。
若真到了性命攸關(guān),萬不得已之時,她便只能舍棄這一生的修為與道法,將魂魄藏身于如意鎖里,待躲過了生死劫,再從頭開始慢慢修行。
低頭往下看,人間一切被夜幕籠罩著,如一望無盡的黑淵,讓人心生恐懼。
而抬頭向上望去,夜幕之上,云??潄y的虛空深處,肉胎凡眼所看不見的地方,有著諸天的神佛宮殿,正透著各色華光,奪目耀眼,十分美麗。
丹墨璃望著那些華麗至美的宮殿,想起在約為四百年多前,她與竹槿初交好時,曾聽他講過佛理。
竹槿說宇宙無盡亦無窮,就眼下所知的宇宙內(nèi)已有大小三千世界,每一個世界里都存在著各不相同的人妖仙魔,我們不過只是其中一個小世界里的一個小生命。
但若有一日他們能夠修成正果,道心圓滿,看破天道時,就能成神成佛,就能擁有超脫天地,與天地共存的能力,到那時,可以破裂時空,在三千大小世界間隨意穿行,領(lǐng)略不同世界的人文風(fēng)俗。
丹墨璃初聽時這一切時,心情很是激動,她本就不喜歡這個冷漠,給自己帶來許多傷痛的世界,自那時,她心心念念指望著有朝一日能修得大成,如竹槿所說的那般擁有破裂時空的本事后,去往到其他世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說不定會遇到除緋月以外的朋友。
可如今這一切只怕都將只是幻想,但愿她能抗過生死劫,不然別說以后,她只怕連明年的春分都等不到了。
每當(dāng)此時,丹墨璃尤其羨慕緋月,她在閉關(guān)渡劫時,不僅有師尊,有父親,還有師兄好友們在她身旁寸步不離的護(hù)佑著,再對比自己將要孤身面對那可怕的劫數(shù)時,一種不可言語的孤寂與悲傷自心中漫延開來,似厲爪一般,狠狠掐著她的心,勾起一陣莫名的疼來。
這疼,比當(dāng)年與灰鷹苦戰(zhàn),被他的鷹爪勾去她背脊上的鱗甲更痛上幾分。
待丹墨璃回神時,看到人間燈火燦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間駕云隨風(fēng)而行,竟不知不覺來到了京都之上。
云上,紫金沖天,祥瑞貴氣。
云下,繁燈綴影,行人綽綽。
京都不愧為人間最繁華金貴之地,即使目下已過戌時,她立在云端上也能隱約聽得在那酒樓楚館里,一片歌舞升平,處處鶯聲燕語,人人紙醉金迷,一派熱鬧的盛世景象。
眼前的繁華盛景再一次讓丹墨璃心亂,突然想見一見已經(jīng)分別五年之久的韓勨,思念如潮水襲來,讓她心生沖動忘了原本對京都望而生畏的警惕,自云端之上一躍而來,來到了人聲嘈雜的凡塵人世。
自那年春分一別到如今,桃樹花開花落已過五次,人間恍然便是五年光景遠(yuǎn)去,這些年里只有書信往來,如今的他是否還是從前,自己記憶里那個清俊的書生模樣。
丹墨璃,但此時因思念便得她悄然隱去身形,從云端上飄然而下,虛虛落于城中最喧囂的一家酒樓的屋檐上。
道路兩旁各色名樣的攤販們在賣力的對著行人吆喝,也不知能否在這往來繁忙的人群里,找到已闊別五年的身影。她極力想看清屋檐下每一個路人的模樣,可轉(zhuǎn)而又仔細(xì)一想,當(dāng)年遠(yuǎn)行時,他麻衣葛巾,少年意氣正盛時。
現(xiàn)如今,他已是官運(yùn)亨通,蟒袍加身,早該不是自己記憶里眉目清俊的模樣了,恐怕已是隨塵世歲月更替,眉目也變了不知幾番。
如此心一想,她又覺得意興闌珊,心頭想念更濃,但想去尋他的沖動卻淡漠了幾分。
丹墨璃自潮水般的想念里冷靜下來后,才驚覺四周壓力陡然重了幾分,如芒在背,她心頭一緊,本能生出危機(jī)感。警惕的四下里尋望去才發(fā)現(xiàn)她延著屋檐漫步而行時,竟不知不覺里靠接近了那座莊嚴(yán)華貴,紫金之氣盤旋如龍的皇家宮殿。
她未加收斂的千年妖氣彌漫周身,不慎觸及了人間帝王的真龍之氣,雖是無意卻真真切切的冒犯了這位人間帝王的無上威嚴(yán)。
真龍之氣源自天道,丹墨璃生而為妖本就對天道之意有著天生的畏懼,更何況她的本身是為黑螣,雖有三千年修為卻因強(qiáng)行壓制而還未真正渡劫,所以是連化蛟都未能成,又如何能抵抗得了這至尊真龍的威壓。
她冷靜下來不禁心底發(fā)怵,背脊上冷汗涔涔,未加多想就立即掉轉(zhuǎn)回頭,飛身躍過腳下層層屋檐,奔向被夜色包圍的城外。
待逃出城外百里外后,她才敢卸下防備,卻依舊不敢放松心神,稍做停留緩過心神后,就直接斂去身形現(xiàn)出原身,潛入河底順著江河而下,延著當(dāng)初韓勨離家遠(yuǎn)行的道路,往小院行去。
漫天的銀河落入人間的江河里,印著一路星光點點,似燈火熒光般,照亮了這一段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