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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時間岔路遇上她

第四章 時間岔路三(下)

我在時間岔路遇上她 拿鐵帕尼尼 15693 2020-11-01 14:00:00

  信尾并沒有寫上具體的日期,而信封上寫著我家位于醫(yī)政路8號2幢301室的公寓地址,那是我們一家人為了躲避地震而搬遷到的地方。寄信人果然沒有具體的樓號和公寓號,只有我曾經(jīng)居住的朝陽小區(qū)的地址:夢溪路7號。

  在小雪的家中,我讀罷這封信,緩緩地抬起頭來,環(huán)顧著這套整潔而逼仄的公寓。

  原來,在我曾經(jīng)住過的小區(qū)里,小雪,你竟然一直生活在我的附近!

  也許是在郊區(qū)的空曠別墅里呆久了,本不算小的公寓里,也彌漫著令我無法自由呼吸的壓抑感和窘迫感。良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因為我的心臟正背負著深重的愧疚和巨大的遺憾在艱難地跳動。在發(fā)白如雪的小雪母親凄涼的目光中,我簡直生不如死。

  “你可以將這封信帶走?!?p>  “???可以么?”

  “這封信原本就是準備寄給你的,所以你應(yīng)該帶走。如果寄出去,我想,你一定無法收到,也退不回來?!?p>  “……我想也是?!?p>  因為我早已不住在那所為了躲避地震而遷入的醫(yī)院旁的公寓了。暴富之后,我們一家很快就搬到了城市的南部,住在新購的深山公園旁的別墅里了。這些變化,小雪都不知道。

  小雪的母親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沒有為貿(mào)然來訪的我們一家準備茶水。除了這封揭示了一切真相的遲來的信,她沒有為撞死她女兒的兇手一家人準備任何東西。我的父母呆在門邊的餐廳里,食欲旺盛的母親和煙癮難耐的父親尷尬而焦躁地坐立不安。

  “對不起……我……還有一個請求?!?p>  我有些哽咽,但還是沙啞著嗓子,提出一個無論無何都想要達成的愿望。盡管在聽者耳中,這個愿望顯得無比冒失無比褻瀆。

  “我……能進小雪的房間里看看嗎?”

  我發(fā)現(xiàn)小雪家的布局和我以前公寓的布局幾乎一模一樣。

  因為是同一時期建造的同一小區(qū)的房子,如此相似也在情理之中。但那種簡直一模一樣的奇異的復(fù)制感還是令我感到深深地驚訝,進而十分眷戀,仿佛這就是我以前的家。如果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另一個時空中,如果小雪與我從一開始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好了。

  公寓南部是兩間臥室,小雪和母親一人一間。北部是客房和餐廳,餐廳的盡頭是作為廚房的北陽臺。而客廳就位于公寓中間,僅靠著一扇狹窄的朝北窗戶采光,因此顯得昏暗陰冷。

  小雪的母親沒有開燈,兀自坐在客廳這片昏暗中。其心中的凄涼與苦澀宛若這片緩緩游移在黯淡空間里的巨大陰影。

  我進入小雪的臥室。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臥室里的書桌。和我當年家中的那張父親打制的古舊書桌一樣,它既不靠墻,也不靠窗,而是大大咧咧地擺放在既沒有窗簾也沒有木門隔斷的陽臺和臥室的連接處。這張大大的、沒有任何抽屜、像一張木板的原木色書桌上,擺放著一臺白色的索尼筆記本電腦和同樣白色的松下臺燈,以及一個白色的相框。相框中是與墓碑上照片一樣的年輕女孩的倩影,玉容嫣然,美目含情。書桌前方,白色的蕾絲窗簾在沒有完全閉合的陽臺窗戶后飄動。微風徐來,我試著想象小雪迎著微風坐在桌前認真寫信的樣子,仿佛能夠聽見纖細筆端在雪白信紙上摩擦的微弱的沙沙聲。

  東墻旁,是一整排矮小的書架,那里有上百本書整齊地排列著,纖塵不染。我略微看了看,幾乎都是日本推理小說與日語等級考試的教材和輔導(dǎo)書。我忽然心中一動,抽出幾本推理小說來,翻了翻。

  陽臺中,除了一個原木色朝東放置的3層小花架之外,就是一張感覺坐起來十分舒服的米色的小藤椅。藤椅被陽光曬得褪色接近雪白,如同某種食草動物的骨架般精巧且脆弱。我驅(qū)動輪椅小心地繞過藤椅,來到窗邊。

  這,其實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用手支撐起上半身,探頭朝南望去。隔著陽臺的白色窗簾,我看見對面公寓樓下方的2樓某戶,那里就是我曾經(jīng)的家,此刻它已是屬于別人的安樂窩。窗戶玻璃上貼著的一對紅色喜字窗花令我無法看清公寓的內(nèi)部,但憑借著窗臺上堆著的各種物什可以想象著窗戶里面的故事。窗臺上那些隨風飄搖的花花草草,那些被擦得锃亮的鍋碗瓢盆告訴我,這所公寓里的人正享受著安詳甜蜜的生活。在這個即將拆遷的小區(qū)里,即將變遷的命運中,堅守著老房子里的幸福生活的人依舊不少。

  “有何發(fā)現(xiàn)?”

  小雪的母親不知何時靠在房門邊,冷冷地問。她在下逐客令了。

  我將小雪的信仔細折好放進衣服的內(nèi)兜里,低下頭誠懇地回答:

  “沒有了,謝謝您的款待,我想,我們該離開這里了?!?p>  “我可沒有款待你們,記住,你們最好永遠在我的世界中消失?!?p>  離開前,我回看了一眼小雪母親,她正步履艱難地坐回到客廳沙發(fā)上。那個位置好像是她余生不可侵犯也無法離開的世界的中心。她坐在那里望著世界的邊緣,那是一道可怕的、瀕臨深淵的、一去不返的懸崖。

  “還有,”幽暗中她那麻木冷酷的面孔忽然急劇扭曲起來,失衡的五官再也無法維持一直冷若冰霜的憤怒的堅壁。透過重重幽暗和遙遠距離,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幾乎和小雪的眼睛一模一樣,只是那里面不再有變幻的風情和閃光的希望。拼命壓抑住哭泣,她顫抖地一字一頓地說:“之所以會見你,是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小雪會那樣死去!我恨你,并非因為是你奪去了她的生命,而是你沒有守護好她!”

  決堤的淚水終于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淌下。在我開始變得模糊的視野中,她沙發(fā)背后的墻上,貼著一張大大的世界地圖。地圖中,大陸和海洋相互拼合連接的色塊已難分彼此,昏暗的平面世界就這樣漂浮在朦朧一片的淚光中。

  離開輪椅便失去行動能力的我被蒼老的父親背著,被孱弱的母親托著,一家三口跌跌撞撞地沿著樓梯下去。

  “我絕不相信小雪會那樣死去!”

  下樓來到地面,我心潮澎湃。不僅是小雪媽媽的話對我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提示著某種異乎尋常的可能。而且,方才,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秘密。

  再次掏出展開小雪的信,我看著信紙上娟秀工整的字跡,想象在那間臥室的書桌前,她在寫信之余,抬頭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被白色窗紗所遮掩的朦朧一片的世界。

  看似認真純潔的背影中,我知道,她嚴肅的表情里暗藏著一絲狡黠神秘的笑容。

  她用離別之語掩蓋著這10年來的一個秘密!

  她說了謊,而這謊言,卻是她的良苦用心。

  只有我知道,真相并非如小雪于信中寫的那樣。這封信是她故意留在書桌上,用來安慰她那尚蒙在鼓里的母親的,用來解釋一切的。她知道,如果母親貿(mào)然寄出了這封信,一定會被退回來的。甚至會因為寄信人沒有寫上具體地址而消失在龐大復(fù)雜的郵政系統(tǒng)里。那時這封信上,將會蓋上“查無此人”或“地址有誤”的印章。所以,這封無法投遞也難以退回的信將會一直伴隨在她母親的身邊,成為愛女的遺物,陪她度過漫長時光,成為一個解釋一個慰籍。

  她的母親一定將這封信看了無數(shù)遍,她也許已經(jīng)看出了女兒苦心設(shè)計的小小騙局。

  與其說這是一封揭示真相的信,不如說,這是一篇自圓其說的謊言。但問題是,在這煞費苦心煞有介事的字里行間,真相和謊言已經(jīng)相互交織,令人難辨真?zhèn)巍?p>  她說出了許多真相的同時又編造一些謊言。在謊言和真相間她維持著一個對別人傷害最小的平衡。

  哦,小雪。你其實是知道我家的地址的,因為,你來過我那所位于城市南郊,森林環(huán)抱中的大宅子。

  證據(jù),其實就是那些書架上的推理小說。誰也不知道這些推理小說有過怎樣的旅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正如同這個世界上有過奇妙旅行的人們一樣,這些小說在這世界上也有過奇妙的旅行。在旅程終點處,它們又像歸巢倦鳥般靜靜地安歇在我的眼前,沉睡在你的臥室書架上。打開其中的幾本,上面依然留存著只有我才能讀懂的記號。

  我看書有個習慣,在中斷閱讀時,總喜歡用鉛筆在看完的那段文字后方打一個小小的×,并將鉛筆夾在那一頁中合上書。這樣,再次翻開的時候,我就立馬知道上次讀到哪個段落了。我不喜歡折疊書頁,因為那樣會造成無法復(fù)原的皺褶。

  當我看見這些位于小說中各個地方的×號時,潮水般的記憶瞬間涌出了心底的暗洞,漫過了我的心田。那些如同隱藏在海面以下的冰山般巨大秘密,一霎那間,纖毫畢現(xiàn)地裸露在我的眼前。真相,如一縷陽光刺破黑暗,驅(qū)散迷霧。

  車禍那天,你就坐在我溫暖的車上,而非獨自一人走在寒秋的郊外。你并非一個陌生人,沒有與我分道揚鑣漸行漸遠。在信中你口是心非地說要永遠地離開我,忘記我,不參與我的故事,不進入我的世界??墒聦崊s恰恰相反,數(shù)年前的往昔,你還是我熱戀中的愛人。我們并非在最糟糕的時刻相遇,而是在最幸福的時刻離別。

  記憶中復(fù)蘇的,是車禍即將發(fā)生前一個下著冷雨的秋日黃昏中的真實故事。也許對于讀者和此刻的我來說,這個故事更像一個虛妄的傳說和荒誕的想象。

  那天——

  盡管車燈醒目地射向遠方,但由于暴雨如注,我依然不得不謹慎駕駛。我想,當時的車速應(yīng)該不會快于60公里。

  在后視鏡的角落里,我總能發(fā)現(xiàn)一輛沒有打開車燈的黑色的車,在保時捷后方時隱時現(xiàn)、若即若離。

  我一直沒有說出口,但坐在一旁去夜校上課的小雪,顯然是覺察到了什么。

  “那是什么車?”她捋了捋散開的蓬松長發(fā),扭頭望向后方。

  我依然謹慎地注視著前方,盡量不去考慮身后那神秘的跟蹤者。保時捷正經(jīng)過深山公園南門的岔路口,朝北向市區(qū)駛?cè)ァ?p>  一小時前——

  我與小雪共度著美妙時光。

  書房里,我倆一邊吃著當作晚餐的外賣披薩,一邊談起地球是碟形的這個怪異話題。

 ?。ㄎ业哪X海中響起了當時的對話。)

  “這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嘛!”

  我嬉笑著將一本小雪看完的推理小說重新插回到頂天立地的書架中,又從中抽出一本她沒讀過的準備讓她帶回家。站在梯子上的我滿意地打量著這環(huán)繞著我倆的、由數(shù)千冊書構(gòu)筑的城墻般的四壁。

  “但是有些人篤信不疑啊,他們還為此成立了一個叫‘平面地球’的組織呢!”

  小雪笑瞇瞇地呷了一口咖啡??ú计嬷Z的奶油白沫不經(jīng)意地附著在她的唇上,像是一撇可愛的白胡子。

  “哦,這倒挺瘋狂的嘛!世上真是無奇不有。”我拿著書站在梯子上看著她。她就像一個剛剛懂事的對世界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小女孩似的,大睜雙眼,注視著白色窗紗外面。淅淅瀝瀝的連綿秋雨未曾停止,她的聲音清晰地從若有若無的雨聲背景中透出來,帶有令人陶醉的松弛和沙啞。這和課堂上俏皮乖巧音質(zhì)清脆的日語老師簡直判若兩人。

  “他們還說:‘平面地球的中心是北冰洋,四周是大陸和大洋,而處于平面邊緣的地方,就是南極。南極可不是一整塊大陸哦,而是一圈圍繞在平面地球邊緣的環(huán)形冰山。

  “‘那里還有軍隊把守,所有企圖攀上冰山或是翻越冰山的人,都會遭到無情地逮捕和殺戮?!?p>  “原來是這樣,那地球不就像這張披薩餅嘛!這可比本格推理還荒謬!”我遲疑了一下,將手中的書重新插回到書架中,空手下了梯子,重新坐在小雪的對面。望著書桌上放置的一尊渾圓飽滿的巨大地球儀,想象著它若變成扁平碟狀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小雪的這番講述不可思議且荒誕不經(jīng)。但是,在這晚餐后常見的隨意聊天和自由想象的氛圍中,隨著無聊且詭異的話題的展開,時空的乖離感卻漸漸變得濃厚起來。就像一層什么東西燃燒后尚帶余溫的灰燼被誰灑在這有些凝滯的空氣中。

  不知何時,已失去笑容的女友握著已經(jīng)喝空的咖啡紙杯,久久寂然不語。雨聲漸漸變大,似乎有人忽然扭動了這個世界的音量旋鈕。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隨著對話的停滯而前所未有地漸漸拉大,親密輕松的氛圍消失殆盡。

  一時間,只聽見外面風雨聲更加猛烈了,方才還溫柔纏綿的秋雨,竟變得如盛夏陣雨那般狂暴放肆。

  整座建筑,只剩我和小雪倆人。父母不知哪去了,這封閉巨大的空間宛如《異形》中宇宙飛船的內(nèi)部那樣荒涼而神秘。我不禁懷疑,在這空洞龐大的建筑的深處,在幽暗迷宮的中央,也許正悄然潛伏著那頭叫做斯芬克斯的神秘怪物。它正等著向接近它的生命提出那個古老而可怕的問題:

  有這樣一種生物,在早晨的時候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的時候用兩只腳走路,晚上的時候用三只腳走路。

  它的腳最少的時候最強悍,腳最多的時候最虛弱。

  它是誰?

  “小德……”

  小雪望著我欲言又止地輕輕地說,像一個做了錯事懼怕承擔后果的小孩。

  “怎么了?是被自己的胡說八道嚇到了,還是又感覺時間過得太慢了?”

  其實感覺時間漫長的人恰恰是我,我焦慮地看了看書房的電子鐘,離送小雪去學(xué)校上課的時刻還剩不少時間。

  被我們當作晚餐的外賣咖啡與披薩,還有一些剩下。但此時我倆誰都沒有了食欲。

  “你我穿越時空的這種行為,應(yīng)該沒人知道吧?”

  “……什么意思?”

  “我們的行蹤會不會被人察覺了?”

  “怎么可能?絕對沒人知道,誰都不知道那間地下室便是時空隧道的入口?!?p>  “那只貓肯定知道。”

  “那是當然,葫蘆其實就是這條黑暗隧道的守護者,當初就是它帶的路啊?!?p>  “可是后來,后來一定被人發(fā)現(xiàn)了!”

  “你的意思我弄不明白!發(fā)現(xiàn)了又能怎樣呢?”

  “唉,真是麻痹大意!發(fā)現(xiàn)了怎樣?肯定會追蹤而來的呀!”

  真的嗎?我環(huán)視著四周高高矗立的書架。那些排列致密的書籍如同一塊塊堅不可摧的城磚,包圍護衛(wèi)著我倆相處的空間。在我的腦海中,除了那只可愛的、老態(tài)龍鐘的橘貓,確實沒有任何人知道那間地下室,和那條位于黑暗中的神秘隧道。與其說隧道隱藏在黑暗中,不如說那片黑暗本身就是時間的逆流。

  那片黑暗其實就是……

  我不再思考下去,而是開始擔憂起小雪了。一反常態(tài)的她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與她相逢在南部郊外一所語言夜校里。這所嶄新的學(xué)校就開設(shè)在參差錯落的新樓盤的某幢樓宇中,在深山公園旖旎景色的環(huán)抱中。喜歡日本推理小說的我萌發(fā)了學(xué)習日語的興趣,很快便在離家不遠處這所新開的語言學(xué)校里報了名。坐在還散發(fā)著油漆味道的嶄新的外語教室中的我,看見披著微卷長發(fā)的小雪高挑的倩影出現(xiàn)在這小而溫馨的教室的那一瞬,我倆都明白了,彼此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歷程才無比艱難又無比幸運的重逢的。

  數(shù)月后,我通過了日語初級考試結(jié)束學(xué)習離開了夜校時,我倆已成為難舍難分的戀人。小雪依然在教學(xué),不過,她上課的地點已經(jīng)換成了她家附近夢溪廣場旁的星空外語,也就是這家培訓(xùn)機構(gòu)的總部所在。

  “你今天有心事嗎?”

  我起身繞過巨大的書桌,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地握住了她冰涼且微微顫動的手。

  “我也是剛剛想到了一些傳言?!?p>  “什么傳言?”

  “有人說:從來沒人能夠猜中彩票的特等獎。因為能夠中特等獎的人并非幸運兒,而是穿越時空預(yù)知了中獎號碼的人?!?p>  我琢磨著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這荒謬的想法似乎解釋了我內(nèi)心中尚存的疑惑,似乎有著幾分道理。因為我正是通過這神奇的方法才擁有了眼下驚人的財富,并和小雪在這新的10年里再次重逢的。財富帶給我幸運和幸福,讓我擁有了富足順遂的未來。這樣想來,她并非是杞人憂天信口開河。只不過凡是從熱戀情侶嘴中說出來話,又都帶有幾分非現(xiàn)實的玩笑味道,我決定不把這無聊的傳言當作一回事。

  “那又怎么樣?時空旅行難道是非法的嗎?”

  “這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而是你我的行為已經(jīng)破壞了這個世界運轉(zhuǎn)的規(guī)則?!?p>  “規(guī)則?”

  “也許,我倆都會遭到逮捕。就像那些擅自翻越南極冰山的人們。因為我們破壞這個世界賴以存在的規(guī)則!這個世界會因此而崩潰的?!?p>  小雪異常認真地說,認真到帶有幾分恐懼幾分凄涼的味道。這回,她不再注視著窗外,而是收回目光看著書桌上那尊巨大的地球儀。沉重精美的由整塊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地球此刻十分輕盈地懸浮在半空。書房柔和的燈光照在上面,電動馬達驅(qū)動它在緩慢地逆時針旋轉(zhuǎn)著。大陸和海洋周而復(fù)始地出現(xiàn)在我倆的視線中,那樣美麗而真實。在島嶼和冰川之間的遼闊湛藍中,各種航路標線如網(wǎng)狀交織。整個球體沉浸在暖洋洋的幸福氛圍中。

  “這里有什么不對勁嗎?”我順著小雪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兀自轉(zhuǎn)動不休的地球儀,它完美得令人驚心動魄,精致得令人難以置信。我記不得是何時擁有這個地球儀的,它好像自從我來到這里就一直存在于這個書房中,這棟別墅里。昂貴奢華的地球儀宛如這個平靜富足世界的隱喻。離它不遠,是窗外的香樟樹那被狂風暴雨肆虐蹂躪不停的巨大樹冠,影影綽綽,張牙舞爪。

  “我想起了一種方法,穿越時空的方法。”

  小雪放下咖啡杯,從大大的挎包里取出備課用的筆記本。筆記本開頭幾頁中,有一副袖珍版的世界地圖。她翻到那一頁,將世界地圖折疊,繼而用我看書做標記的尖尖的鉛筆頭在折疊的地圖上捅出一個洞。我好奇地注視著女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快速而精準的動作。

  她將扎了洞的地圖重新展開,于是我倆看見了在世界地圖上不同的兩個地方,同時出現(xiàn)了兩個洞。

  “這就是原理。只要將我們所處的世界想象成二維,也就是說世界是平面的,而時間隧道就建立在三維空間里的鉛筆尖處,利用它能夠瞬間從一個地方穿越到另一個地方?!?p>  “可這僅僅只是空間上的跳躍而已嘛?!?p>  “不,因為這個被想象而成的二維世界實質(zhì)上已經(jīng)包括時間在里面了。對于鉛筆頭所在的三維的空間來說,時空穿越其實就是在更高的維度上進行的違反二維空間法則的跳躍。”

  “違反二維空間法則的跳躍……”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個女友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句子。要理解這個句子可比我在手機上斟酌必勝客的菜單要困難得多。

  “小雪啊,你什么時候成了物理學(xué)家了呀?”

  無法理解這一切的我只好揶揄著此刻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的戀人。她神情激動,面孔燦若桃花。

  “這也許根本不是想象,而就是現(xiàn)實?!?p>  “什么現(xiàn)實?你是想說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空間是二維的嗎?我們都是紙片人嗎?”忍俊不禁的我感到這一切都十分滑稽荒唐。

  可就在我不打算再繼續(xù)這個變得毫無意義的話題時,眼前卻出現(xiàn)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這尊渾圓飽滿的巨大的地球儀,正慢慢地停止旋轉(zhuǎn)。它像是忽然失去了驅(qū)動力,或者厭倦了長久地扮演某個角色似的,同我們所處的時空漸漸脫離。那刻滿了地名布滿了色彩雕刻著山川和河谷的凹凸不平的球體表面出現(xiàn)了許多均勻的裂縫和皺褶,竟然開始收縮起來!伴隨著咯吱咯吱的巨大深沉的響聲,真實的地震和塌陷正摧殘著這個精美的球體。那聲音從球體內(nèi)部傳來,慢慢的,像氣球泄氣似的,飽滿完美的堅硬球體漸漸癟了下去,漸漸塌縮成不可思議的丑陋怪形。這樣不成形狀的千瘡百孔的球體終于在某種悄然復(fù)蘇的力量的驅(qū)動下重新開始了旋轉(zhuǎn)。不過和原來逆時針旋轉(zhuǎn)方向不同,腐爛西瓜般的地球開始了順時針旋轉(zhuǎn)。它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瘋狂,使人無法看清附著其上的內(nèi)容,化為了一團旋轉(zhuǎn)的光影。這個高速旋轉(zhuǎn)的光影,在同周圍空氣劇烈摩擦中發(fā)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嘯叫聲,竟蓋住了窗外暴風雨的咆哮。整個劇變過程就發(fā)生在我們眼前,鐵一般的事實無情地證明了小雪方才荒謬的幻想。此刻,相比于窗外將我倆困住的暴風驟雨,這所房子里發(fā)生的不可思議的嬗變更加離奇恐怖,令人產(chǎn)生一種想要發(fā)狂想要逃離的沖動。

  “這……這是怎么了?”地球儀的旋轉(zhuǎn)嘯叫聲中,我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句疑問。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只是我依然不愿面對。

  小雪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她一直大睜著的黑色瞳孔中,映出了這恐怖嬗變世界的影子。她那發(fā)亮的眸子緊緊注視著這尊脫離了現(xiàn)實控制的崩壞的地球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過了整整一個小時,也許僅僅過了一分鐘。時間的進程發(fā)生了變異,因為世界的法則出現(xiàn)了扭曲。不,也許時間并未變速,世界也沒有崩壞,只是我們感受時間的心靈被這嬗變的風景重構(gòu)了。

  脫離控制暴走的地球儀終于恢復(fù)了緩慢旋轉(zhuǎn)的姿態(tài),于是,我和小雪看見了那最終幻化為碟形的平面地球。它似乎擺脫了某種重負和某種掩飾,變得異常輕松異常坦誠。好像在說:瞧,這才是真正的我!如小雪方才所講述的那樣,世界的一切都在這平展的碟形表面上重構(gòu)。就像支離破碎的世界在一場拼圖游戲中又被重新拼接起來似的,像是方形的世界地圖被轉(zhuǎn)換成一張圓圓的餅似的。對,這個旋轉(zhuǎn)的碟形世界恰似一張被我倆剛剛吃掉的比薩餅!一個失去尖桿的日晷那樣的傾斜的碟形地球,此刻正靜靜地懸浮在沒有任何東西托舉支撐的空間中,緩緩地順時針轉(zhuǎn)動著。它的旋轉(zhuǎn)變得那樣從容自如,好像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幻,一部在遮住一切的帷幕上放映的電影。這幕后的真實世界并沒有變形和重構(gòu),只是我倆剛剛從夢中醒來,剛剛電影散場而已。

  是我的幻覺嗎?我眨眨眼,同面如死灰的小雪面面相覷。

  不,我悄然想到:也許這才是世界的實質(zhì)!

  “嘿!你的想象終于成了現(xiàn)實啦,小雪?!蔽议_始將壓抑陰暗的氛圍往輕松明快的方向拉扯,心里卻慌得要命。

  “這并非想象,而正是現(xiàn)實本身。只不過它不再隱藏在日常的幻象里了?!?p>  她果然說出了我最害怕聽到的心聲。

  “日常的幻象?小雪,你難道真的認為這些日子以來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嗎?”一路走來無比珍惜這段感情的我氣呼呼地說。

  “你難道不認為是這樣?我剛才所說的違反二維世界的法則而進行的時光穿越,其實同在這個平面世界中翻越南極環(huán)形山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p>  “怎么會一樣?我絲毫不覺得這兩件事有什么相同之處。不就是中了獎嘛?其實這也不完全是我的初衷,我是為了拯救……唉!說來話長。相比于獲得財富,和你重逢才是我穿越時光隧道最終目的啊!”

  不知為何,這句濫俗的情話被我脫口而出??烧f出這句話后并未令我覺得絲毫感動,反而讓我感到一陣羞愧。與小雪重逢,真的是我一次次穿越時光隧道的目的嗎?

  回到了書桌這頭,在爭論中重新感到無比饑餓的我,將手伸向了另一張尚未吃完的披薩餅。食欲又悄然回歸,足以證明方才度過了一段很長的時光。我再次抬頭望向電子鐘,時間和方才發(fā)生變異事件前相比,僅僅過去了五分鐘。

  書桌那頭,小雪依然沒有結(jié)束爭論。不過她的語氣變得悲涼起來。

  “并非沒有關(guān)系,因為這兩種行為都表明: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做出了更高維度的動作,而這恰恰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行為?!?p>  “哈!你的意思我終于明白了!其實中不中獎倒是其次,或者說翻不翻越南極環(huán)形山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中,絕對不允許有超出維度的行為。維度,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就是這樣,你終于明白了。也許已經(jīng)太晚了?!彼L長地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也隨之放松下來。她黯淡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兀自旋轉(zhuǎn)的二維地球儀上。我也終于解脫了。結(jié)束爭論的我倆都感到異常疲憊,像是走了很長很久的路。

  “那么,既然我們已經(jīng)有了如此出格的行動,那懲罰和代價又是什么呢?”我咀嚼著有些烤焦的披薩餅的邊緣,這突起而酥脆的面餅邊緣,其實是整張餅最好吃的地方。比薩餅的邊緣在我的口中變成了香噴噴黏糊糊的食物殘渣,我有些被噎到了,正四處尋找著咖啡解渴。

  “你知道那些翻越南極環(huán)形山的人們的下場是怎樣的么?”

  “是被逮捕和槍殺了吧?你剛才說過的?!蔽掖罂陲嬛缫炎儧龅目Х?,感到饑渴的身體被食物大大滿足的幸福。

  “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被逮捕,而幾乎沒有人被槍殺,因為那還不是最可怕的懲罰?!?p>  “那最可怕的懲罰是什么?”我終于丟下咬得不成樣子的比薩餅,用餐館贈送的廉價紙巾擦著沾著食物殘渣的嘴唇和油膩膩的手指。

  “他們都從環(huán)形山的山頂上跌落下去了。就在他們憧憬著山的另一邊的美好風景時,就在他們在環(huán)形山的頂峰休憩著四處張望尋覓著什么的時候被人猛地推下去了,或者自己一不留神從山另一邊突然出現(xiàn)的意想不到的懸崖絕壁上跌了下去!山的另一邊沒有任何他們憧憬的世界,沒有任何他們尋覓的風景!那里只有令人無比失望和恐懼的深淵,因為那里就是世界盡頭!他們從平面地球的邊緣跌落下去,永遠地在二維世界的盡頭消失了!”

  “你是說他們都跌到碟形地球的反面去了?”

  “比反面還要糟糕!他們被旋轉(zhuǎn)的碟形地球甩了出去,落入茫茫宇宙之中,再也回不來了。而茫茫宇宙中除了極寒和真空外,沒有任何內(nèi)容!那里不存在任何地方,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在那里,他們失去了體溫,失去了呼吸。失去了夢想,失去了幸福,而且連生命也失去了!”

  我不再擦拭手指,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眼前娓娓到來的這個女孩,這個我深愛著的人,這個深愛著我的人。這個離奇荒誕的故事,終于迎來了最可怕最凄涼的結(jié)局??蛇@樣的結(jié)局對我來說又似乎并不意外,因為在數(shù)次時光穿越中,這樣意想不到的不幸和脫離控制的絕望似乎如影隨形,令我刻骨銘心。我想象著自己和小雪在二維世界的盡頭處跌落,從此迷失在茫茫宇宙中,永遠失去了對方,永遠游離在悲慘冷酷的黑暗中那恐怖的景象。我們在極寒的真空里失去了彼此,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也聽不到任何呼喚。

  凝滯的空氣中,誰都不敢大口呼吸,大聲呼救。

  窗外的雨在無聲墜落,世界沉浸在暗啞的怒狂中。自然中一切聲響和光輝都在幽暗混沌的黃昏大雨中失蹤了,隱遁了。落地窗后方的巨大書桌上,各種快餐盒和包裝紙垃圾圍成的中央,那片變成碟狀的星球依然在緩緩運轉(zhuǎn)著。像是這個無情結(jié)局的化身和象征。發(fā)出嘰嘰嘰的微弱電流聲的它,正旁若無人地推動著時間前進,維持著世界運轉(zhuǎn)。

  不僅是小雪的手,此刻,連我自己的手也變得冰涼顫抖起來。

  失去了與小雪拌嘴的興致,我感覺四周偌大的空間,也在塌陷和收縮似的。無形的重壓令小雪的故事有著無與倫比的真實性和信服力。但在我看來,眼前的風景仍然像一幅畢加索的畫般難以理解并充滿歧義。在被恐懼和惶惑壓縮得無比致密的空氣中,我可不想再繼續(xù)這種令人絕望的對話。

  我們?yōu)楹我務(wù)撊绱丝植廊绱税脑掝}呢?

  鋪展在眼前的,等待著我倆的,難道不是無比美妙無比幸福的未來嗎?

  我丟掉擦拭手指皺巴巴的餐巾紙,起身走向書房出口。

  “忘了這一切吧!小雪。我馬上送你去學(xué)校?!?p>  出發(fā)之前,我走向衛(wèi)生間,準備用冷水來刺激一下萎靡不振的情緒和無比混亂的大腦。穿行在別墅影影綽綽的巨大空間中,我竟不敢四下張望。在重重幽暗中穿行,伴隨著我無力腳步的,是喉嚨里不停涌出的歌聲。即便走在最靜最黑的夜里,我也從沒有用這樣的失去旋律忘卻歌詞的歌聲來為自己壯膽,為自己解嘲。

  怪異的歌聲在巨宅中久久回蕩,帶來一陣陣毫無意義的空氣震顫。彷徨沉睡在空氣中的無數(shù)粒子被這種震顫激活,相互碰撞和摩擦。在小雪聽來,碟形地球在這些被喚醒的空氣粒子的野蠻沖撞下發(fā)出了同樣怪異的嗡嗡嗡的共振聲。

  Cayenne繼續(xù)在雨中奔馳。我的右腳狠狠地踩下油門,閑庭信步的保時捷如夢初醒,擁有6缸引擎340匹馬力的它發(fā)出了低沉渾厚的咆哮聲,在暴雨中化為一道白色閃電。

  我悄然望向后視鏡,那輛如影隨形的黑車,消失了。

  當我將速度重新降下來的時候,小雪哭了。

  煩躁不安的我從扶手箱中扯下一張紙巾,遞給她。

  “這樣可不妙哦,同學(xué)們要看見小雪老師的紅眼睛嘍?!?p>  “我也不想……這樣……,只是……那些傳言……太可怕了?!?p>  “怎么你還再糾結(jié)那些無稽之談呢?”

  我的腳依然擱在油門上,以便隨時可以發(fā)力奔跑。經(jīng)過一陣狂飆突進,降速后的Cayenne更加輕盈,更加易于操控和無比忠誠。它就像我倆未來小小的家似的,能在不測的風雨中毅然前行,永不停頓,永葆幸福。Cayenne在前方岔路口左拐,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下坡,駛?cè)胧袇^(qū)。

  “已經(jīng)有過某種征兆了。地球一定是扁平的。這樣,你才能夠利用三維折疊的捷徑跨越二維世界的漫長距離,從而穿越時空!我們早已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他們是誰?是南極冰山的守護者嗎?是這個平面地球中對時間旅行的追蹤者和懲罰者嗎?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特工或警察的形象。

  我默不作聲,注視著前方撲面而來又消逝而去的風景,雨中的世界在保時捷的前方形成一道變幻莫測的長廊。我繼續(xù)像在無人暴雨中肆意馳騁的保時捷那樣展開自由想象。我倆的時間旅行,將二維空間加以折疊,讓原本位于平面上遙不可及的兩個點,瞬間在三維空間中拉近并重合。那間地下室,真的就發(fā)揮著將低維空間加以折疊、重合高維時空上兩個貼近的點的作用嗎?

  進入市區(qū)。我看著視野上方那巨大的尚未建成的鐵路橋墩。它們矗立在道路兩側(cè),其上方支撐著一條即將合攏的列車軌道。橋墩如同即將連為一體兩頭巨獸一般,一左一右把守著通往市中心的道路。

  我不再回應(yīng)小雪的哭泣,也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反駁或者安慰她。因為我切身地感受到坐在身旁的戀人那種對即將失去幸福失去未來的恐懼。歷經(jīng)了3個10年的漫長變遷才終于走到一起的我們,倍加珍惜著彼此心中那渴望永遠在一起的情愫。這就是千百年來被人們稱之為愛情的寶貴情愫。它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終點,是一切的動因,也是一切的結(jié)果。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也是幽渺之中的緣分。在30年的奇妙歲月中,在漫長的等候和瞬間的錯失中,在夢想和現(xiàn)實中,它終于滋長起來,成熟起來,為我們所收獲,成為彼此承諾一生的誓言和理由。我們切實擁有并享用著這道愛的珍饈,任何將我倆分離的可能都會令這美麗脆弱的珍寶變得岌岌可危黯然失色,令我倆的內(nèi)心變得異常焦慮和痛苦。被什么人推離地球,放逐到茫茫宇宙之中,那永遠的迷失和無情的分離不正是毀滅了我們的愛情嗎?將我們重新變回到彼此陌生毫無關(guān)系的狀態(tài)。那一次次的時光穿越,一次次因為疏離和錯失而從頭再來,不就是最大的懲罰和代價嗎?原來,她竟是如此愛著我!我竟如此戀著她!

  我要更加珍惜她!守護好她!我要在恐懼和猶疑中拯救我倆的愛情。而最好的拯救方法,就是珍惜著此時此刻的點點滴滴,這才是我們能夠把握的現(xiàn)實,才是構(gòu)建未來的堅固基石。我裝作根本沒把小雪的擔憂放在心上的樣子,不斷地告訴自己,現(xiàn)在要做的事就是將她安全地送到位于夢溪廣場附近的星空外語學(xué)校的門口,看著她進入教室,然后開車早點回家。將書桌上那個變成碟狀的可惡星球砸碎,將那些碎片和殘骸變成一堆垃圾和一把齏粉,徹底清除出我和小雪的世界。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覺,忘掉這噩夢般的故事。當然,睡覺前,我一定會打電話問一下小雪有沒有下課到家,并向她道聲晚安和好夢。星空外語學(xué)校離她的家很近,她一定會像平時那樣平安回家,并在電話中也向我乖乖地道一聲晚安和好夢。

  晚安,好夢!明天,當我倆醒來時,又將是美好的開始。

  她的母親一直以為她是去南部看房子,并在郊外的夜校里上課呢。我們一直對那個慈祥的老婦人隱瞞著我倆的關(guān)系,她說在時機成熟后一定會告訴媽媽的。

  何時?才是時機成熟?那時,大概就是小雪即將披上婚紗的時候吧!

  白色的婚紗,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窗簾,白色的雪和白色的冰川……

  這個不遠將來的幸福場景,純潔而動人,璀璨而絢麗,流星般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就在Cayenne駛上通往城市東區(qū)的運河上一座橋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奧迪越野車突然從右側(cè)猛撞過來。它是什么時候從后方悄悄貼近和我并駕齊驅(qū)的?處于遐想中的我居然毫不知曉。然而堅固沉重的保時捷只是在劇烈側(cè)面撞擊下往道路左側(cè)的分隔欄傾斜,我并未失去對愛車的控制。就在我狠踩油門,企圖從擦出火花的分隔欄桿與右方黑車的壓迫之間,從那狹窄的前方空隙中逃離的時候,過了橋的圖書館廣場前方,另一輛黑色的奧迪越野車突然亮起大燈從正前方道路逆行而來。眩目的遠光燈刺盲了我的眼睛。奧迪絲毫沒有減速,帶著巨大喘息般的轟鳴聲直接從正面向Cayenne猛撞而來。

  巨大的沖擊力令人窒息,使我腦中一片空白,瞬間失去了視力聽力和感知一切的能力。接著,因劇痛和眩暈而變得昏暗狹窄的視野中,在引擎凹陷冒出股股白煙的奧迪車刺目的遠光燈里,在扭曲變形的中控臺的后方,我發(fā)現(xiàn)身旁的小雪倒伏在副駕駛座上,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安全氣囊從各個方向包裹著我倆。她垂下的黑色長發(fā)和白皙的面頰間,褐色的液體和紅色的血漿混合在一起,咖啡味和血腥味彌漫著整個駕駛艙。周身劇烈的疼痛和僵硬剝奪了我的行動能力,駕駛艙中紛紛綻開的白色氣囊如同南極冰川上皚皚冰雪充斥著我的視野。隨著鮮血的涌流,體內(nèi)的熱量急劇喪失,生命力迅速衰弱,漸漸感到寒冷并意識渙散的我開始覺得自己正身處極寒的冰雪包圍之中,掙扎于平面世界盡頭處那一道陡峭的懸崖邊緣。小雪啊,我發(fā)不出一個音來呼喚她,只能嘶啞含混地流著淚嘆息。最后,留存在我腦海的畫面,只有小雪唇上那一撇卡布奇諾的白胡子久久未曾消失。

  那是在寒冬深夜里降臨人間的圣誕老人的白胡子。這位幸福的使者正背著鼓鼓囊囊禮物袋悄悄穿行于厚厚的積雪之中,將意想不到的幸福和驚喜悄悄放進孩子們床頭的長襪里,將甜蜜迷人的夢帶進孩子們的酣眠中……那輕快纏綿的馴鹿鈴聲……那咯吱咯吱的踏雪而來又踏雪而去的腳步聲……我似乎看見了聽見了這一切,但那只是我漸漸變得黯淡變得飄渺的想象,小雪的手漸漸變得冰涼,我的手漸漸失去了握著她手的力氣……

  永不消逝的風雨中,在漸漸渙散泯滅的意識中,我感覺到一群人正從四周向我倆悄悄逼近……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這樣結(jié)束的。黃昏暴雨中的圖書館廣場前方,除了重傷的我和死去的小雪還有那些漸漸逼近的人,沒人目擊到這場慘烈離奇的事故。而在離這場車禍很遠的南部郊區(qū),也就是在我的新家附近,兩個小時后,“發(fā)生”了另一起“車禍”。這起“車禍”中,我成了撞死從夜校下課的日語老師的交通肇事者。保時捷撞倒了她,繼而又撞擊到了運動超市和體育館之間立交橋下涵洞的墻壁。我不知道這些追捕我們的人是如何辦到的,也許他們將破損的保時捷從圖書館廣場前拖到了那個涵洞里,將小雪的遺體從車內(nèi)拖到了車外,將我身上的安全帶移除,并向陷入昏迷的我的體內(nèi)注入了大量酒精。

  我終于明白,為何小雪的媽媽不相信小雪的死法,為何說我沒能守護好她的女兒了。

  因為她知道,小雪在那個時間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市郊,她知道一直瞞著她偷偷和我幽會的小雪,在離家很近的星空學(xué)??偛繐稳照Z老師的女兒,早已不在郊外的夜校里上課了。她也知道,那個去郊外看房的借口完全是和我約會的小雪捏造的。因為,她后來去過那里,那所在廣告上美麗誘人的新房根本還在建設(shè)之中,還是一片工地,一堆堆等待著遙遙無期的竣工和驗收的石料、鋼筋和水泥。這些到處堆放在荒涼郊外的建筑材料,宛如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我和小雪相守一生的夢之殘骸。

  時光旅行的懲戒者們處心積慮地制造這樣一起“事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經(jīng)歷這場“事故”的我終于能夠明白大概。也許,就像小雪說的那樣,他們就是這個碟形地球的維護者,守護著地球邊緣的誘人謊言般的南極環(huán)形山,和這個存在于他們心中刻板有序的二維世界。他們堅信著并維護著這個世界的無情法則。他們用殘酷的懲罰告訴我倆:穿越時空的旅行,企圖用違反這個世界法則的更高維度的行為來實現(xiàn)夢想獲取幸福的人必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個代價便是我和小雪的離別,是天人永隔的痛苦和遺憾。而這,恰恰抵消了穿越時空帶給我倆的歡樂和幸福,富足和美滿。我倆中一定得有人墜落到茫茫宇宙之中,在極寒的真空里永遠地流浪,永遠地迷失。不幸的是,命運選擇了小雪。

  如今,我和她一切違反這個世界法則的痕跡,都被粗暴地抹去。他們做了這一切,完成了任務(wù),又來無影去無蹤地不見了。他們沒有消失,依然在悄悄地嚴密地監(jiān)視著這個世界中人們的一舉一動。

  黑色奧迪模糊的車影,巨大的沖擊波,破損的駕駛艙,刺眼的大燈,冰冷的雨水,滾燙的嘶嘶冒煙的癱瘓引擎構(gòu)成了一幅荒謬慘烈的風景。在凄慘孤寂無人知曉的黃昏中,小雪胃中逆流的咖啡和全身奔騰的血液沿著破碎的身體和濕漉漉的車身,流淌進瓢潑大雨中。污漬和血漬,生命和夢想都被這場暴雨沖刷得干干凈凈,悲劇仿佛從未發(fā)生。然而那可怕景象依然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我就在她的身旁,卻始終無法喚醒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見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是在憤怒地詛咒命運?還是在無助地祈禱?抑或只是絕望地嘆息?那些漸漸逼近的、環(huán)繞在失去意識的我倆周圍的重重身影,則像老式相機暗盒中被野蠻扯出來的膠卷,這些提前曝光的影像,被這個世界的強光抹得一干二凈。

  隨著這些可怕影像的消失,隨著時光的流逝,不僅是其他人,就連親歷者本人,也越發(fā)覺得這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的荒謬離奇。關(guān)于這起事故的記憶漸漸在腦海中淡化,成為無法觸及的創(chuàng)傷性精神禁區(qū)而被深深地埋藏,刻意地遺忘。直到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小雪臥室書架上的那些曾經(jīng)屬于我的書。這些帶著熟悉記號的推理小說,從離小雪家不遠的我的舊公寓里,被搬到醫(yī)政路8號躲避地震的出租房里,繼而又從那里被搬到位于南郊別墅的巨大書架中,最終又被受我影響而燃起閱讀興趣的戀人帶到她的臥室中,仿佛畫了一個完美的圓似的。小說一次次地被我打開,畫上記號,故事又一次次被她閱讀,感動驚嘆。我熟悉這些推理小說,熟悉這許多離奇但絕不虛妄的存在于想象中故事,如同熟悉小雪30年來所經(jīng)歷的一切。這些小說頗費周折的奇妙旅程令我想起她那不斷變遷的命運和始終如一的模樣。那可愛清純的梳著馬尾辮的護士,那明艷高冷的一頭靚麗短發(fā)的汽車銷售員,以及與我墜入愛河的長發(fā)飄飄的夜校老師。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離小雪家的陽臺下方不遠處的地面上,我由父親推著,來到往昔公寓的地下室入口。

  歷經(jīng)30年歲月滄桑,這里已青苔密布,陳舊黯淡。幽靈般的橘貓消失不見了。據(jù)說貓在感知到死亡迫近的時候,一定會去往一個幽僻的地方獨自靜悄悄地等待死神的降臨,等待著將燃盡的卑微生命再次融入偉大的自然循環(huán)。貓兒剛出生時那可愛的樣子,好奇的樣子,充滿活力天真爛漫的樣子。和貓兒臨終前那消瘦的樣子,邋遢的樣子,行動遲緩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不斷交替地在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又消失。無情的時光竟是如此摧殘和懲罰著有情的生命,讓感受到悲歡離合的我們成為那轉(zhuǎn)眼成空的匆匆過客。在生命的盡頭,我們是否會記得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時光,和最幸福的瞬間?那拼盡一生去憧憬去守護的永恒一瞬!那驚鴻一瞥!眼前,只有或枯黃或青綠的藤蔓植物爬滿這棟老舊的臟兮兮的公寓樓,令我難以追憶30年前它原本的樣子。這些生死交替、十分尋常的藤蔓植物似乎在用沉默和堅忍來回答著我內(nèi)心那對于生命和時間深深的拷問。生死如夢。無疑是有限的生命對無限的時間勇敢而驕傲的回答!死去和新生的生命彼此交織著,難舍難分,為即將被拆除的樓房罩上了一層凄愴動人的美麗喪服。

  信中小雪說,那不斷重來的10年風景在心中留下的印記,就好像是在一張寫滿字跡的紙上又寫滿了字。最終她已然無法分清這張一遍遍覆蓋著字跡的紙上究竟留下了怎樣的內(nèi)容。

  也許,內(nèi)容已不再重要,而將生之希望不斷覆蓋在死之絕望上的努力本身才無比重要。

  掏出餅干的母親在一旁幽幽地說:

  “小德啊,你要干什么,一定要和我們商量商量,可別自己悶在肚子里啊。父母會照顧你一輩子的,即便我們不在了,只要有錢,還是有人會愿意照顧你的?!?p>  我被父親推著,被母親陪著。想象著昔日小雪從北側(cè)5樓陽臺上,望向這里的光景。30年前,我們是彼此的陌生人,是毫不知曉對方存在的近鄰。而就在這里,進入時光隧道后,我們都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人生旅程。

  造化弄人。這動人心魄的時間旅行的結(jié)果,卻是無窮無盡的煩惱和悔恨。

  我依然想再次回到10年之前,這已經(jīng)是第幾個10年了?我的肉體依然年輕,但靈魂卻飽經(jīng)滄桑,疲憊不堪。

  再次回到過去的目的,再也不是為了拯救自己,也不是為了拯救父母,甚至不是為了拯救小雪。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想一而再再而三跨入時間之河的逆流中去呢?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人將怎樣重活一遍?如何活得幸??鞓??怎樣活得無怨無悔?這也許是所有物理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都在思索的問題。時間旅行創(chuàng)造了這個問題,卻始終沒有給出答案。

  如果有可能,誰都想重新活上一遍。哪怕是賭上自己所有的才華和財產(chǎn)。這重返往昔的珍貴愿望,也許不只是為了糾正誤入歧途的錯誤,也不只是為了避開難以預(yù)測的災(zāi)禍,或者挽回擦肩而過的幸福。而僅僅是想再次擁有那無比燦爛的金色年華,那充滿無限可能的大好時光,將夢想和青春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坐在輪椅上的我挺起上半身,像學(xué)習飛翔的雛鳥般慢慢張開了臂膀。第一次,不再依靠外力的作用,用自己的雙手用力驅(qū)動著輪椅的車輪。隨之運動起來的仿佛不僅是輪椅的車輪,也是時間的轉(zhuǎn)輪。輪椅像是被地心引力吸進大地深處似的,緩緩沉入公寓底部斜坡下方那片古老神秘的黑暗之中。潮濕霉變的空氣像老朋友那樣迎接著我,擁抱著我,包裹著我。而我,像一艘破舊滄桑的船,放棄了一切航行遠方的夢想,只想永遠地墮入靜謐的海底并回溯時間之河的暗流回歸往昔。這是第幾次滑入時光隧道了?滑入那扇鍍鋅鐵皮門背后無垠而濃稠的幽暗之中。進入隧道前,我用手按了按胸前小雪那封寫給我的尚未寄出的信……

  黑暗的盡頭,一道并不強烈的白光將我溫柔地籠罩。在這片宛若天堂之光照耀的出口,我又看見那道毛茸茸、橘色的身影。那葫蘆狀的萌動身姿和那雙綠瑩瑩圓溜溜的注視著我的神秘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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