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暗夜,冷風,淮安侯府。
七個五大三粗的婆子,三個藍衣,五個灰衣在一個長衫男管事的帶領下,快步來到后院,按照之前的吩咐灰衣婆子各自散開。三個藍衣婆子跟管事一言不發(fā)地走進院中最西側(cè)的一個屋子。
屋子里的氣味不好聞,饒是見識多的管事也在皺眉許久后,跟幾個婆子一樣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然后,他擺了下手,身后年齡最大的一個婆子姓肖,收斂起驚訝的神情,小聲道:“馬管事,老身,老身,……”
肖婆子穩(wěn)了穩(wěn)心神,顫聲到:“老身還有一家子的老小,這樣的事情,老身實在,實在,”肖婆子深吸口氣,終于下定決心到:“馬管事,說實在的,我的手上也有幾條人命,但那些都是些簽了生死契的丫鬟。而這位……老身實在不敢?!?p> 馬管事已經(jīng)逐漸適應了屋子里的氣味,放下袖子,不可置信地睨了肖婆子和一眼,又看向另2個藍衣婆子,被看到的盧婆子和胡婆子互相看看,也遲疑地點點頭。
“沒出息!”馬管事面露輕蔑,有些著惱:“你們怎么跟侯爺說的?美琳小姐的賞賜不要了?你們的獨家小院,子孫脫奴籍,可都沒有了!”
婆子們眼中閃過驚光,低頭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馬管事吩咐道:“去吧,把人處理了。”
盧婆子從懷里拿出一個瓷瓶,胡婆子去取了一個碗,倒了半碗水。肖婆子暗自嘆口氣,走向里面炕上的那個人。
待走近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她控制不住地驚呼一聲。這些日子,雖然她對這人非常熟悉,也曾經(jīng)領著灰衣婆子來送過飯,卻從來沒走近過,知道這人被折磨的沒了樣子,但從來沒有如此近地看清過她現(xiàn)在的樣子。
床上的人,還能看出是個女人,曾經(jīng)烏黑如油的頭發(fā)粘做一團,上面沾著污物,幾近看不出顏色。依稀原來熟悉的面龐輪廓,但滿臉血污,還有血痂,不知道是傷了多久,是不是還有新傷。雙目緊閉,斜臥在一團被子上,只有身體輕微起伏,讓人知道,她,還活著。
肖婆子看著,內(nèi)心涌起同情,但狠狠心,又趕快把這情感驅(qū)走,生怕越來越強烈,控制不住無法再去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雖然知道這女子為什么落到這般田地,但是凄慘至極出乎她的意料。今日侯爺和美琳小姐前后下了死令,結(jié)局已定,不是她一個婆子能左右的。
只是,讓這樣一個曾經(jīng)如此鮮亮的生命在自己手里結(jié)束,她內(nèi)心充滿了復雜的感覺。
肖婆子拉起女子,女子瘦的皮包骨,一只手就能拽過來,但肖婆子還是用另一只手托了下女子的后背,試圖讓她舒服一點。那女子睜開眼,看了四周,與往日最多兩個婆子送水送飯,肆意打罵的情況不一樣,并不驚訝。垂下眼簾,不掙扎不哭鬧,像是昏迷一般。
盧婆子和胡婆子把瓷瓶里的藥倒近碗中,撬開女子的嘴,一點點將藥喂了進去,末了又喂了點水。喂完了藥的時候,女子睜開了眼睛,竟然露出一絲笑意。與她對面的盧婆子驚了一下,這個幾乎面目全非且有點恐怖的女子,
笑起來竟然還是如此明媚和燦爛,一雙眼睛無一絲混沌氣息,一如明亮潔凈的鏡面,照出了人的心底秘密。
三個婆子將女子放到炕上,不敢或者不愿意再看,也不想再多停留一時一刻。匆匆隨著馬管事離去。
良久,冀忞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站著三個衣著華麗的少女,是侯爺洪培菊的侄女琉璃、庶女美琳和喜珗。
冀忞的父親冀夔官封鎮(zhèn)遠將軍,外公李軒,在先皇尚未被立為儲君的時候陪伴先皇東征西戰(zhàn)、開疆拓土,還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為先皇擋過流箭。先皇登基后,感念救命之恩,欲封李軒為外姓王,李軒力辭不就,最終官封“國公”,賜號“禮”,喻為“禮讓謙和、嚴己寬人”。冀忞的母親李箏是外公的嫡長女,冀忞是鎮(zhèn)遠將軍夫妻的嫡長女,父親常年戍邊,母親也執(zhí)意陪伴?;窗埠蚝榕嗑帐歉赣H的結(jié)義兄弟,強烈請求將冀忞留在淮安侯府,于是她又成了淮安候的義女,后來是先皇的“芩美人”,然而曾經(jīng)的芩美人,如今渾身污物,且已經(jīng)被灌下了毒藥,再無出頭之日!
冀忞想起自己及笄后三個月,一道圣旨召她入宮,進宮前淮安候口口聲聲、老淚縱橫:“忞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娘??!我盡力了,實在是圣明難為!不知道圣上從哪里聽說,你命格貴重,姿容絕艷,唉!以往有此傳言,義父我也沒有在意,沒想到!唉!你入宮為妃不能更改,可是我必拼了性命和侯府身家,保你一生平安!”
在侯府與一直與侯府小姐姐妹相稱,雨珗抱著她直流淚:“妹妹,不知道是誰這樣壞,編排你,皇上信了,非要你進宮,姐姐如果有一天知道了這個人,我一定幫你報仇!”
而他,未來的淮安候世子,洪逑濱,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告訴她:“忞妹妹,你別急,二皇子說,以前有過先例,宮中常有宮女被放出宮,等過一段時間,皇上忘了你,你用個宮女身份就可以出宮了?!?p> 這樣的鬼話她竟然信了!自己蠢,能怪誰?慢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宮女出宮,豈能蒙混過關?就是她外公的國公府、淮安侯府,丫鬟、小廝對于逃走,都是連想都不敢想。
可是,誰讓她從小金嬌玉貴,到了侯府,只是躲在后院寫字作畫,一幅畫,會斟酌思索著畫上幾天幾夜,一個顏料、一筆顏色,都可能想上好幾天。再不,就是被哄著整日整夜地抄經(jīng)文。她一直不問世事,連侯府的事情都幾乎一無所知。
洪逑濱的話她全盤照收地相信,從不懷疑!
如今,她的父親母親被扣上“擁兵自重”的罪名壓在天牢。舅舅為父母伸冤,被貶出京城,禮國公被褫奪封號,降為“伯”。而淮安候洪培菊進階為“淮安公”,洪逑濱官至吏部尚書。
而這一切,來自于淮安候父子的大義滅親,親自將“弒君后逃出皇宮”的“芩美人”交給了真正弒君的二皇子。
美琳此刻笑意淺淺,她一向自負自己的淺笑,因為二皇子第一眼就是被她在萬花叢中淺淺一笑吸引。
淺笑嫵媚的人說:“妹妹,你不是總覺得自己是嫡女,高我們一等嗎?可是你看看你現(xiàn)在,比我們這些庶女慘了千倍萬倍呢!”
雨珗跟著補充到:“妹妹,二皇子,不,當今圣上,要立美琳姐姐為貴妃了,位同副后。那位皇后娘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時日無多。妹妹你當初如果能狠狠心,說不定今天的榮光,也有你的份呢。”
冀忞覺得身體在一點點變冷,但是意識尚在,她實在想不出淮安候一家人為何如此對待自己和自己的爹娘。
美琳猜到了她的心思,搖頭做遺憾狀道:“妹妹,當初父親讓我們委身陪伴達官顯貴,你嗤之以鼻,你不肯,那時候,父親和兄長已經(jīng)決定把你當成棄子,讓你結(jié)了好親事,你不能聽父親的擺布,父親不甘心。不結(jié)好親事,幫不上哥哥的仕途,給不了我們侯府的榮華富貴,你又有何用?所以,二皇子和爹爹兄長定了這個好計策。否則,你命格如何,自己都不知道,滿京城貴女上百,皇上又怎么會關心你?記得,”她言語驟然編的陰冷無比:“來世做人,不要太蠢,太相信人?!?p> 雨珗走過來,看她一眼,輕輕唾棄一聲,隨著美琳走出屋子。
冀忞的眼前開始變黑,她知道自己要走了,但殘存的意識還在掙扎:漫天神佛,如允我再世重來,我必要保全家人,讓害我之人血債血償!
洪培菊的侄女琉璃,嘆口氣,輕輕用手撫上冀忞的眼睛:“忞妹妹,你安心去吧,我求了哥哥,讓你走的別那么痛苦。忞妹妹,這一生你活得憋屈,若有來世,一定要睜大眼睛,認清人,認清事”
一滴溫熱的淚滴在了冀忞的面頰上,但卻再也暖不過來逐級冰冷的身體。
佳德20年,新皇登基,立陳氏為后,洪氏為貴妃,親授寶印寶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