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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與輕騎兵

17 手抓餅與閑談

獵人與輕騎兵 克拉索特金 5614 2020-10-15 08:00:00

  “去你家過中秋?應(yīng)該沒問題,我跟爸媽說一聲就好。對了,吹頭發(fā)吹頭發(fā)?!?p>  他招呼我進(jìn)衛(wèi)生間,那里已經(jīng)插上了一個小吹風(fēng)機(jī),他剛剛吹過了。我接過去,把開關(guān)往上一提,轟隆隆地沒響一會,啪,燈全滅了。

  “跳閘了,你們家配電箱在哪?”我回頭問他,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沒有。

  “米樂?”我呼喚他,沒有回答。

  “你別惡作劇好嗎,多大人了?”抱怨了一聲。

  還是沒人回答。

  “你出來啊,我知道你藏在哪等著嚇我。說話?。 ?p>  依然沒有聲音。

  我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好久沒有在陌生而黑暗的地方呆過了。從小我就怕黑。弦弦不怕,跟他住一起,我被保護(hù)得很好。我知道他躺在上面或一旁,總會睡得很安穩(wěn)。哪怕他不在了,頭頂黑漆漆的,我都知道有塊床板在那,好像他也在躺在那似的。房間的另一個主人還在,他會擋在我前面。

  而這里什么都沒有,只剩下我與黑暗。

  又是啪的一聲,房間頓時全亮了起來,而我還蹲在原地,大概是怕亂動一下燈會再次熄滅吧。米樂很快從門外探出頭,說他剛剛下樓去找房東了,配電箱在十樓。

  看到我這副表情,他馬上拉我起來,道歉說走之前應(yīng)該說一聲的。我說沒事。

  “話說你剛剛真的像一只受驚的小貓。你睡覺和害怕的時候都像,縮起來?!彼f。我們倆換好衣服出了門,已經(jīng)七點多了,風(fēng)呼呼地吹,街道上沒什么人,似乎是可以說說心事的環(huán)境。

  “我弟好像也說過,我一發(fā)燒就像只小病貓,一點精神沒有,一句話不說,光趴著,乖極了。他一說這話,我就想踹他,哪怕他是在床邊給我端藥?!?p>  “其實,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大哥哥的性格欸,很會照顧人的那種。”他歪著腦袋看了看我,又歪回去,“不過,你對人確實挺好的,而且現(xiàn)在的性格也不錯?!?p>  “我現(xiàn)在是什么性格呢?”

  “就……愛哭!還不喜歡讓人看到。”他對我做了個鬼臉。

  “也不知道是誰來學(xué)校第一天就哭了,還是躲在廁所里哭。”我捏了捏他的肩膀,一堆硬得像鋼架的骨頭。

  “疼,放手?!彼箘艗昝摿宋摇N覀儌z繼續(xù)走在街道上,風(fēng)刮過我們穿的套頭衫,他的是藍(lán)色,我的是深紅色。厚實的衣服讓我們無所畏懼,但還是默契地一起戴上了帽子。躲在帽子里就不怕了,甚至還覺得風(fēng)可以再大一點。

  “話說,你很怕黑嗎?”

  “怕,也怕鬼。所以別找我看恐怖片啥的?!?p>  “弦弦哥哥不怕?”

  “不怕。”

  “那他怕什么?不會什么都不怕吧?”

  “也有。他怕蟲子,尤其是會飛的,除了蚊子。他總擔(dān)心被蜻蜓或者蝴蝶什么的迎面撞上,一聽到有翅膀扇動的聲音就低頭想躲過去。有時候麻雀或者蝙蝠在亂飛,他都不太放心,愛往反方向跑,偏偏它們還會往他跑的地方飛?!?p>  “你不怕這些嗎?”

  “說實話,也有點怕。但是好不容易有個他害怕的東西,遇到了,我就會叫自己勇敢一點,這樣下來就真的會好些?!?p>  “我超怕蟲子的。飛蟲還好,那種蠕蟲我是真受不了。光是想想它們弓著扭來扭去我就頭皮發(fā)麻,簡直是噩夢。最煩的是那種會吐絲從樹上垂下來的,春天和夏天總掛得到處都是,不知江元這里管它們叫什么……”

  “吊死鬼。”

  “這個說法真形象,秋天來以前我都不太敢在樹底下走,生怕自己迎面撞上一個。有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就發(fā)現(xiàn)它們在半空扭著身子,而且往往前面一只,后面一只,左一看又是一只,彌漫在空氣里。往道路兩邊走不是個事,逃到中間會發(fā)現(xiàn)那里更多,一低頭身上已經(jīng)有幾只在爬了,內(nèi)心完全是崩潰的,真希望自己是個近視眼。”

  “你說得確實挺嚇人的。不過是近視眼又怎么樣呢,看不見又不代表它們不存在,還不如看清楚然后躲開呢。”

  “有道理。聽說它們是害怕,所以才吐絲從樹葉上吊下來,結(jié)果搞得大家也都害怕了。你說,它們掛在那不是更容易暴露嗎?鳥兒看到要高興死了,一啄一個準(zhǔn)。我聽過一句話,說恐懼本身才是最可怕的,好像是這么回事。”

  又走了一段路,路燈明亮了一些。米樂說他爸媽講附近有個什么小吃街,于是我們走到路旁準(zhǔn)備開共享單車。

  “話說,你家人有沒有對你說過,要像男孩子一點,或者培養(yǎng)點男子氣概之類的話嗎?”

  “沒有吧?!备杏X家里人對我和弦弦都沒什么要求,這兩年尤其如此。

  “想到這個是因為剛剛提到那些蟲子。有時候見到它們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有幾個男生走著走著會突然飛起一腳踹某棵樹,然后蟲子就都嚇得垂下來了。他們最喜歡用這種方式嚇人了,尤其是有女生在樹下走的時候。我挺討厭這種行為的,但他們自己倒覺得很厲害,像個男子漢。我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p>  “我也不喜歡?!?p>  “結(jié)果就是家里人老說我不像個男生,整天文文靜靜的,也不跟別的男生出去玩。我爸媽還好,那些三大姑八大姨,還有隔壁鄰居,就喜歡教育我,不能這個不能那個的,別搞成小姑娘了,以后有什么事一點作用起不了。什么玩意嘛!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嫌我矮,嫌我像個小孩,等我長高了看誰還敢這么跟我說。”

  “讓他們該干嘛干嘛去吧。”我跨上了車。

  “對,我們走!”他一腳蹬開。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沒學(xué)會騎車。家里原本有兩輛自行車,但只有弦弦在用。他幾次想教我,說教哥哥騎車是他的尊嚴(yán)問題,仿佛老哥我學(xué)不會就傷害他自尊心了。我確實去練了,摔得很慘,總理解不了該如何保持平衡,車把在我手上像頭不能控制的烈馬。而且每次坐上去我就忍不住要用腳撐地,脫離地面的恐懼對我來說是不能想象的。

  弦弦不在以后,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難受,想砸什么東西或者撞哪里。但是我答應(yīng)了所有人,包括自己,不會隨隨便便破壞任何東西或傷害自己在內(nèi)的任何人了。于是我到樓下停車的地方,騎上了那輛屬于我而又幾乎不曾用過的車,沒管它的座位上積了多少灰。我繞著小區(qū)的住戶樓發(fā)瘋似地騎,摔倒了幾次,手和膝蓋都擦破了,先前在球場上守門時也因為下地?fù)渚炔疗七^幾次。我不在意,都沒清理一下傷口上的碎石和灰塵,繼續(xù)繞著那些在夕陽下高高聳立的建筑奔馳,速度興許都趕上摩托了。不斷地摔倒,不斷地爬起來,我沒有數(shù)自己繞過同樣的地方多少次,也沒數(shù)摔了多少次。但最后我摔得越來越少,停下來時便知道怎么騎車了。

  但我還是好難過,難過得像滲血的傷口裹著混雜的砂礫在斜陽下漸漸凝固。最后的一點日光打在身上,火辣辣煎烤著全身。不是因為疼,而是弦弦的那輛車我找不到了。

  后來我知道爸媽把車送給姐姐了。也許是他們怕我見到物是人非而傷感,所以就讓物也“非”了。但是我沒看見它,并不代表我會以為它不存在。我依然記得。

  “柯柯吃。”米樂遞給我一塊炸好的年糕,準(zhǔn)確地說是塞進(jìn)我嘴里的,抹得不怎么勻的甜面醬全蘸到了臉上。他說在老家上小學(xué)時,巴不得天天放學(xué)了到小攤子上吃這玩意,被它撐死都心甘情愿,只不過當(dāng)時沒那么多零花錢?,F(xiàn)在倒是不缺錢了,但吃一塊好像就夠了,再點一根就太多了。

  看來我們長大了。我這么回應(yīng)。不過,還會繼續(xù)長大的。他說是,也許哪一天他就不愛吃了,或者不能吃了。所以還是趁著能吃趕緊吃了吧。說完咬了一大口,拖出長長的黏黏的一條白絲。他一驚,搶在掉下來前把它咬住了。

  我不禁又想揉他毛茸茸的腦袋了。

  又逛了一會,在各個攤子上點好了炸串,金燦燦地摞在一個盤子,找了個坐的地方。我們一串一串地吃著,把吃好的竹簽插到一個小桶里,不一會兒它就像個筷籃了。我覺得炸平菇的味道不錯,干癟酥脆,把甜面醬吸得滿滿的,咬下去香味四溢。

  吃著吃著,米樂突然把剛剛摘下的帽子又戴上了,還伸手來抓我的。我問為什么,他指了指我背后的一個攤子,有點遠(yuǎn),說柯柯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濤哥。

  好像是有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看攤子,而且就是賣手抓餅的?,F(xiàn)在客人不多,來了一個他就點頭問要什么,雖然我們聽不見??腿苏f了,他伸手收錢,隨即遞回幾個硬幣,然后把一張餅攤開,煎了一會便熟練地翻過來。我還看到了打雞蛋的動作,干脆利落,蛋黃才落在鐵板上,蛋殼就進(jìn)了旁邊的簍子。再加什么菜,涂什么料,看不清了。只剩下他把餅卷在一起裝進(jìn)袋子的最后動作。客人走了,他就繼續(xù)站在攤子上看著,不吆喝,也不自顧自地玩手機(jī)做別的事。

  我瞄了眼手機(jī)地圖,這條小吃街確實在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的范圍內(nèi)。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別人做煎餅果子或者手抓餅什么的,米樂說,感覺非常神奇,能把一團(tuán)面糊糊或者硬硬的餅?zāi)蟪珊芎贸缘臇|西,跟做泥塑或者陶藝一樣。童年有不少時間是在看別人做餅子里度過的,后來老板見我只看不買,有點不高興。現(xiàn)在想想有道理,我看著只是為了自己好玩,但人家一刻不歇地做并不是為了玩的。柯柯,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我們在這吃,濤哥在那里做,我們居然是一個班、一個宿舍的同學(xué)。

  是的,我心里也不太是滋味,可是,真的有這么不好嗎?我說。昨天外校的那個前鋒,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知道我住校以后非常驚訝,好像住校是受了很大委屈或者過得很差一樣。實際上并沒有?;蛟S在我們這些人眼里,濤哥過得是不太好,那是我們沒經(jīng)歷過也沒法想象他的生活。他可能覺得幫父母看攤子是很意義的,是心甘情愿的,我們有什么資格先入為主地覺得不好呢?

  你說得對。所以我現(xiàn)在真搞不清我是為什么不舒服了。米樂說。是我從心底里不太看得起人家嗎?我又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我們活得太“輕”了,太無憂無慮了?

  我們還在小聲說著,他又做好了兩單生意。

  那啥,光在這里胡思亂想沒用,我們得去幫幫他。米樂說。但是,我又不敢直接去攤子上找他,太不好意思了,他肯定也會難為情吧。他問我怎么辦,我想不出來。

  要是葉芮陽在就好了。

  在我們的猶豫中,張濤濤離開了,一位阿姨扶著自己的腰走到攤子后面換下了他。濤濤向這邊走過來。我們倆像打地鼠游戲里的兩只地鼠,把頭一低想要縮進(jìn)洞里。所幸他沒注意,可能也是想不到會有同學(xué)看著他“換班”吧。

  他往街道盡頭走去,消失在燈光和黑夜里。

  “要不我們?nèi)ニ麐寢屇抢稂c兩個手抓餅,支持一下?”米樂問。我說濤濤媽媽見過我,怕被認(rèn)出來。米樂說他沒見過,他去點。我嘛,戴好帽子跟在他身后就行,不要講話。

  “阿姨,要兩個全家福?!庇吃谛偰莻€有點發(fā)昏的白色電燈泡下,米樂的臉一定是非常陽光可愛的。我用帽子遮著面部躲在他后面,看到濤濤媽媽有些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米樂就是一個笑起來就讓大家很舒服的小孩。

  她點點頭,便去拿面餅了。米樂問多少錢,她說四十。我從錢包里掏出五十塊錢來,垂著頭放到裝錢的盒子里。阿姨正忙著煎兩個雞蛋,說小伙子你自己拿一下找的錢。我點頭了,沒有拿。

  “你們是學(xué)生嗎?”她問,這次的口音清楚了不少?;蛟S做生意時她的普通話說得更自然,跟其他家長講話反而有點難以控制。大人也會緊張嘛。

  “對,我們倆都是初一的?!?p>  “在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

  “江元一中。”

  我拉了拉米樂的衣角。如果是我,會說自己是附近江元市新建中學(xué)的學(xué)生。倒也不是想撒謊,就是怕麻煩。我太不擅長和人搭話了。而且,可能說漏嘴。

  “我兒子也在一中,你們認(rèn)識他嗎?叫張濤濤,在三班?!?p>  我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哦,我們不和他一個班,但聽說過。他是個非常勤奮的同學(xué),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打掃衛(wèi)生。踢球也不錯,昨天我還去看了他的比賽。”

  “你們贏了嗎?他有沒有進(jìn)球?”

  “我們沒贏,他踢得挺好,離進(jìn)球差點運氣,下回肯定能進(jìn)?!?p>  “我不太懂足球,不過還挺希望他做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她把里脊、方腿和培根放在鐵板上滋啦啦地按壓著,從上升的油煙中忙里偷閑抬頭對我們笑笑。眼袋有點重,目光非常和善。

  “是的,我爸爸媽媽也這么對我說。雖然我和濤濤不太熟,但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很有教養(yǎng),大家都喜歡他。就是有點靦腆,不過我們也不算認(rèn)識他,只是見到過幾次,那時他和他班里的同學(xué)在一起,氛圍很融洽。”

  “有時候,我是覺得我們做父母的沒什么大本事,只能做做飯打打工,和一中其他的家長比不了,怕他有點自卑。”她低頭用小鏟子把肉戳開,想檢查熟了沒有。那盞電燈泡的光均勻地散在她的頭發(fā)上,讓人看不出是被照白的還是真的白了。

  這話聽了有點辛酸。可能是米樂這副懂事可愛的樣子很容易贏得大人的喜愛吧,她竟然對我們說了這番話。或許也是我們?nèi)鲋e說跟濤濤不熟,讓她可以跟我們放心地聊。盡管我們確實不夠了解濤濤。

  “阿姨您別這么想,您的手抓餅做得很好吃呀,老遠(yuǎn)就聞到味道了。燒菜是一門大學(xué)問呢,我也想媽媽做飯做得像您這樣好吃。而且,我覺得濤濤在踢比賽的時候就很有自信,生活里肯定也不會自卑的啦。”

  “不要嫌棄媽媽做的飯,她會不高興的?!卑⒁贪焉思拥絻蓮垑竞昧耸巢牡娘炆稀?p>  “嘿嘿,我們家平時是爸爸做飯啦?!泵讟吠铝送律囝^,把我們都逗笑了。

  “你的同學(xué)不太愛說話呢?!彼诮o我們裝袋,可能是我笑了她才又一次注意到我。

  “他呀,是個悶葫蘆,不過我還挺喜歡他性格的。其實他超有自信,是我們學(xué)校的球星哦,但平時就是不講話。所以阿姨你可別擔(dān)心濤濤了,一般真正的高手才是沉默的嘛!”

  上一個這么能吹的估計是葉芮陽吧,米樂今天一定是盡全力了。

  “你們叫什么名字?下次來這里吃,阿姨給你們打折加料?!彼褍蓚€袋子遞給米樂,米樂接過去,用手撓了撓腦袋,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我叫黃錚,他叫穆敏學(xué)……”

  憋住笑不容易。再不溜就要露餡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葉芮陽那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阿姨微笑著送走了我們,說常來玩。她看上去有點疲憊,即便如此工作時還是打起精神的,就像那個里外都蒙了灰卻依然持續(xù)照明的燈泡。這是我轉(zhuǎn)身離開前留下的最后印象。

  “柯柯?”

  “怎么了?”

  “阿姨給我們加了雙份的里脊和培根。她可能是知道你沒拿找的錢?!?p>  一天吃兩次手抓餅比一次吃兩塊年糕更具挑戰(zhàn)性,何況還是超豪華版的全家福套餐,能加的料每樣都加上了。不過,我們倆下定決心,要一點不剩地吃完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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