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姒家有女,茲其年幼,天真童漫,朕心難忍,特赦免入教坊司,允其攜帶體己衣物,貶為庶民……”
內侍特有的尖細嗓音尤在回響。
可供雙馬車并駕而行的大道上,身披輕鎧的士兵將姒府團團圍了一圈又一圈。
姒母早在生下了唯一的孩子姒煙塵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家里老太爺也駕鶴西歸數(shù)載。
好冷啊,今天的太陽——怎么就沒一點溫度了?
尖細聲音仍在回響著,好像是念了什么?
姒家,姒家叛國?姒府所有,包括親眷要被怎么了?
“……然滋事甚大,現(xiàn)將姒家主壓入天牢,待后再審!……”
“草民,叩拜圣恩!”
沒有了官職,再風光的人也只能稱草民,跪在她前頭一直都如一棵大樹一樣,為她遮風擋雨,仿佛一棵從不倒下的雪松的姒父,向來寬健的臂膀,此時竟然覺得分外消瘦。
姒父深深地叩首下去,額頭磕在青石的地面上,身音之沉悶,還有撐在兩頭的手背上直凸起的青筋,足見他用的力氣有多大。
甚至就連跪在他身后一側的姒煙塵,都一瞬隱隱感覺到地面的震動。
他一抬頭,果然原本保養(yǎng)得當?shù)念~頭,現(xiàn)已經一片泛著紅血絲的駭青,地面上塵土石粒密布,嚴重的地方甚至已經鉆進了肉,鮮紅一片,有血順著額角蜿蜒流下。
可他沒有停下。
反而又是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每次都毫不藏力,地面一大攤血跡斑駁明顯。
“……謝陛下隆恩,草民,叩拜恩典!”
“爹,爹——”
姒煙塵慌了神,雙腿已經跪的沒了力氣,只能掙扎著去攔,“——爹你別磕了,再磕就要死了!爹!”
一片血紅色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眼里似乎有什么在升騰,她抬頭看,前面那被展開的長長的圣旨,一片不可冒犯的金黃,就如今天的日頭,刺的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切。
好疼啊,她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啊——!不要!”
……
“姒姑娘,您該離開了?!?p> 后半夜里,永安城下了入秋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到天大亮雨都停好一陣子了,槐花巷子口的青石板路上還浸著未干的水光。
姒銦塵從姒府出來,懷里抱著粗麻布裝的包裹,里面放的都是她這些年來的積蓄。
為了不讓她貪心拿多,也有可能還想著從她這位前貴家小姐身上知曉個什么秘密好拿去升官發(fā)財。然后就有了自姒銦塵進入姒府起,身后就出隊兩名應是宮中的羽林軍侍衛(wèi)一步不落的跟著。一直到她安安分分的拿了些許衣物等必要東西踏出了府后,兩人才又不知何時歸隊停守在姒府的大門口。
兩人確實是專門防著兩天前還是姒府名正言順大小姐的姒銦塵。
身后兩人沒再跟著,姒銦塵悄悄松了口氣,一直抓著懷里包裹的手也緊了緊。
細養(yǎng)的嬌嫩的手指已經有些隱隱泛著紅。
姒府門口,那攤依舊鮮紅的大片血跡,讓她身體本能一顫。
姒銦塵沒心思顧這些。
身后是被至少三隊羽林軍包圍的府邸,行尸走肉直直淌過那攤血跡,姒府隨著她一步步離開成為了過去。是姒府,也是十多年來她作為姒府千嬌百寵的小姐生活的地方。
曾經的家。
兩天前,就像傳說的大廈將傾的笑話一般,姒府一向家大業(yè)大,花團錦簇,卻在僅僅兩天之內,再高的大廈也一霎泡影。
當年的人聲鼎沸,現(xiàn)在姒銦塵一路走來幾乎寂靜的無聲。
所謂的大家貴女,如今也不過險險流落風塵,沒有任何身份與價值的一介庶民。能回來拿到一些曾經的衣物,還是當今圣上無上的恩賜。
姒銦塵記得圣旨到的時候她是怎么樣一步步跪著謝恩的,天之驕女,如今跪在一個區(qū)區(qū)小侍人的腳下,嘴里還喊著多謝皇上恩典。
——“煙兒,不要管姒家,不要管我,走,你沒罪,你要一個人好好的走!”
磕的額頭臉上,全都是血紅血污,頭發(fā)凌亂聲音嘶啞如同一個瘋子的姒父被押走前,聲嘶力竭的喊。
只因為那位高坐廟堂之上的圣一時心軟留了她一條活路。
以至事情過去幾日,她仍是每晚噩夢不止,夢里是一片血紅。
姒銦塵被養(yǎng)的精貴,耳力也不錯,隔著一段路還能聽見身后有留守姒府的羽林軍在低聲交談。
“——我們就這么放著人走了?她可是姒府最后的——”說的人頓了頓,話音卻一轉,“這可是姒府的小姐,以前我們無論如何都肖想不到的人兒……”
說話的人不知說到了什么,嗓音低了下去,姒銦塵沒聽到后面的,卻也被男子之前的油膩惡心的不禁有些反胃。
她抿緊了唇,忍了忍,強自咽了這口氣。要是以前,他們這些羽林軍哪怕都是貴族弟子出身,又哪敢當面背后說這些,連給自己提鞋都不配的人。
——“噓,休得胡言,姒姑娘是被圣上親保下的人,不管她身份如何,又豈是你我等能肆意談論的!”
……
姒銦塵走遠,沒有聽到后續(xù)。
當然,就算聽到了也會不以為然。如今姒家不再。她已落魄是事實,被當今圣上親自保下來——也是事實。
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槐花巷子,等姒銦塵回了用本來打賞的金瓜子買下的小院,腳下硬底藍花棉布的鞋子已經沾滿了污泥臟水。
她低頭瞧了一眼,無聲嘆了嘆氣。
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更別論是親自洗一雙鞋子,所以這雙新?lián)Q的鞋也算是報廢了。
推開門,一旁宅子里聽到動靜,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縫,見人回來,又悄無聲息的偷偷關了個嚴實。
動靜不算大,但也不小,姒銦塵轉頭去看,正見著雙開的木門緩緩關上,發(fā)出了一聲極輕的聲響。
姒銦塵從小養(yǎng)在富貴窩里,生的嬌弱,長的貌美。
除了第一天來的時候,雖然也吸引了不少異樣的眼光,但身后還寸步不離跟隨的整隊羽林軍還是讓那些不少露出邪穢目光的人都不禁悄悄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這一看就是個有背景的,不管怎么樣,都不是他們這些市井小潑皮能惹上的人物。
消息靈通的都知道她的身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又是圣上親自下旨保下的人,誰敢熊心豹子膽去招惹?一個個都閉門不出,生怕一個不小心惹出了什么是非。
也只有鄰里一個嫂子出來關門時瞧她實在對眼前的一切茫然無措,一時憐憫下才偷偷教她換來這些必需之物。
她以后的生活,又是一個人,肯定不可能再像府里一樣,便是玉鐲都能輕易摔碎聽響的嬌貴了。
姒銦塵輕輕噓一口氣,不敢回頭望四周皆是偷偷打量的眼神,進院子后趕緊把院門關死。
進了屋子,窗是前戶人家用草桿編成的簾子,將它松下來,幾分落敗的木屋光線被擋,陡然昏暗下來。
以前姒銦塵受不得這個光,肯定要拿進貢的夜明珠鋪亮,現(xiàn)在卻顧不得這些。
報廢的棉布鞋子踹掉,幸是白襪更厚,也沒臟了腳。姒銦塵看了眼,一直輕皺的眉頭松開,白生生的小腳踩在軟綿鋪蓋上,指甲上還涂著前天清晨侍女特意為她涂的豆蔻。
鋪蓋是鄰家嫂子特意為過年新打的棉花被子,她也不吃虧,給了姒銦塵,還得了一粒金瓜子,算是賺大發(fā)了。
這是她昨天拿出金瓜子后看鄰家嫂子臉上驚喜至極的模樣猜出來的。
秋天不算冷,姒銦塵也沒拿什么蓋著腳,迫不及待將自己從府里拿出的粗麻布包裹打開。
里面是比較素的幾套衣裙,料子都是往常穿的最低等的那種。只不過姒銦塵也只能拿這些,再貴重一些的,羽林軍就會上前來阻止她。
至于從前的那些巧奪天工,精巧無雙的金玉瑪瑙簪子步搖,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她能拿出來的,也只有幾根以前突發(fā)奇想備下的幾根素銀簪子,簪花幾朵。
皇上允許她拿私房,肯定不會客氣。
再者,都說女子衣物總有需要回避的地方,姒銦塵是被養(yǎng)的嬌貴,但這也不代表著她傻。
趁羽林軍回避,仗著丟房間更熟悉,以前還有偷偷藏起來的貴重東西,姒家已經敗落,她都落得這般田地,這些能賴以生存的東西都沒有放過。
等她扒開裹的層層疊疊的衣物,里面終于露出了一個煙青底子的牡丹暗紋錦緞包著的小包裹。
有幾張大面額的銀票,兩張掛在不知名人下的地契,一小錦囊的珠子,顆顆都是珠圓玉潤。一年只得三斛的南海貢珠,每一顆都足夠一戶普通人家消費數(shù)年。
看到這些,自從姒家大廈傾倒,一直都一個人的姒銦塵才算心定了定,察覺出幾分依靠。
父親不在,以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有了這些,她怎么也要好好活下去。
姒銦塵將要涌出的淚意忍了回去,眼底瑩瑩晶亮。父母早就知道她沒本事的,生來大概唯一會的就是貴家女子做派,弄金撥玉。
雖然明明知道姒家注定有這一步,父親也曾偷偷跟她說過這一可能,可她沒放在心上。姒家潑天富貴,怎么可能說被陷害就能隨便誣陷的。
但事實就是如此,而她能做的,就僅僅只是在免于流落風塵后,只盡力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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