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普渡寺的師傅吹得尺八”何慕瑾輕輕地說。
月光如水傾瀉到后山,月光從樹杈間穿過,投射在林間的地面,空中因此豎列著無數(shù)的光柱,像是白紗垂落。歸巢的鳥兒發(fā)出了含混的啾啾聲,也許是月光驚擾了它們的夢。
三人順著山路繼續(xù)攀登,來到一座小小的茅草亭。極目望去一片蒼茫。晚風(fēng)攜帶著野草燃盡時的味道,那味道像來自過去的夢,你一不留神便鉆進的你的心里,然后勾出心中沉寂的情感。
尺八的聲音停了。鐘聲響起,余音裊裊,回旋在空中。
“瞧,那就是普渡寺”慕瑾用手指指不遠(yuǎn)處隱在暮色的山巔。古寺坐落在絕壁之上,幾點燈火暗示有人家。
“中秋節(jié),我們一家會去寺院附近賞秋色”慕瑾的臉隱在夜色,看不清表情。但韓紀(jì)丘知道那張清麗的臉上一定帶著笑容,那是他愛的笑容。他也明白“我們一家”在他來了之后也包括他。他為此感到難過,因為他是注定要離開的。
然而他卻貪戀如美酒一般的日子。他在何家這些日子,總有種飲酒微醺的感覺,就像墮入一個綺麗的夢,他不愿醒來。
可他離開了,在寒秋的漠漠清晨,他離開了京城,留下了爵位、珠寶,卻獨獨帶走了一個女子的心。
他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回到翠竹圍繞的小小茅屋。八年了,院內(nèi)的空地早已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他的出現(xiàn),驚擾了在這個小小天地里安居的動物們?;臎龅纳狡戮挂残铝艘魂嚒?p> 他用右臂輕輕的撥開野草,草葉窸窸窣窣的響的瑣碎。他來到茅屋的臺階上,把自己的小小包裹放在上面。便抽出刀,割起了野草。一連數(shù)日,他收拾自己的院子。村子里的人也會時不時的幫忙,給他送來吃食與水。純樸的村民并不知道韓紀(jì)丘是聲名赫赫的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只知道他是一個歸來的游子,一個渴望家的人。
入夜時分,他靜靜坐在桌邊,木桌上端正放著一個燭臺,燭臺安放有一截小小的蠟燭。燭臺旁邊是油漬斑斑的油燈。韓紀(jì)丘點亮了油燈,燈芯滋啦,滋啦的冒出幾個小小的火花。他用眼睛盯著看了一會,思忖了一陣,他拿起燭臺點燃了蠟燭,滅掉了油燈的火。燭光如豆,屋外吹來晚風(fēng),燭火猛地晃動,韓紀(jì)丘伸出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的護住那微弱的火苗,待火苗穩(wěn)定后,他收回手來,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荷包里的香草味道淡淡的。繡的紋樣并不復(fù)雜,仔細(xì)的看,會看到布料上有幾處針孔。由此可知繡荷包的人曾因為之前的紋樣不合意,拆掉重新繡了,類似的針孔荷包上還有很多。他用手指輕輕摸索著荷包的紋樣,而后緩緩放到自己的唇邊,他輕輕的吻了吻。韓紀(jì)丘想到了慕瑾。這個荷包是慕瑾繡給他的。
他記得那是一個秋夜,他準(zhǔn)備回房休息。
“庭筠”慕瑾不再稱呼韓紀(jì)丘為將軍而是喚他的字,她覺得那是親近的人所喚的。這是第一次慕瑾喚他的字
韓紀(jì)丘停下腳步。他的心如弦被一個名叫慕瑾的女子撥動了。他轉(zhuǎn)過身
他聽到輕快的腳步在青石路面上奏出響來,韓紀(jì)丘覺得那腳步踏在他的心上,慕瑾來到他身邊,站立在他面前。仰著頭望著他。
“伸出手來”慕瑾鬼鬼的笑著,夜色隱藏了她臉上的羞澀。
韓紀(jì)丘伸出右手,慕瑾雙手靠過來,韓紀(jì)丘手伸回來時,手掌心便多了一個荷包。他可以聞到香草的裊裊幽香。
“送你的”慕瑾笑意盈盈的看著韓紀(jì)丘,不等他回答,便跑著離開了,在她要經(jīng)過月洞門時,回過頭,高聲喊著:
“庭筠,今夜月色很好,好夢”她離開了。獨留韓紀(jì)丘在空空的院子里。
那日他一夜無眠。
他的腦海里一遍遍的回想幾日前的中秋節(jié)。慕瑾的二妹歸省,來何府小住。何府上下喜氣洋洋,特別是羅暉春事無巨細(xì)都親力親為。
慕瑤同自己的夫婿一同乘著馬車來,小夫妻,并排坐著,慕瑤白皙的小手在她的丈夫手中輕輕握著,她則笑意盈盈的的依偎在她丈夫的懷里,笑得一臉甜蜜。
馬車停在何府門口,何府一家都在門口等著了。韓紀(jì)丘留意到羅暉春的臉頰化下眼淚??赡樕鲜嵌褲M笑,那笑意里帶著滿足與欣慰,以及為自己女兒找到理想歸宿的喜悅。
馬車走出一個年輕男子,身著素雅青衫,姿態(tài)透露著瀟灑的氣度,他下馬車之后,便細(xì)心的攙扶慕瑤了。韓紀(jì)丘看著年輕男子滿眼里愛意,以及輕輕柔柔的動作。他不自覺的把慕瑾的臉代入到慕瑤的臉上,他想“慕瑾也該有這樣的人陪伴,給她貼心的愛護,輕柔的愛撫”。他原本想早些離開何府,他怕自己停留太久,會讓自己對慕瑾的愛意而使自己的理智崩塌,他怕自己會接受慕瑾的愛,然后把她拖入自己晦暗的生活。他執(zhí)意要走,何仲延執(zhí)意要留,說最起碼也在何家過完中秋。何仲延知道韓紀(jì)丘孤苦伶仃,煢煢孑立,他熱切的希望韓紀(jì)丘能在何府得到一些慰籍。
慕瑤年輕的臉蛋因為自己夫婿的體貼,如涂了胭脂般,泛著紅暈。
“爹、娘、大姊、小弟,我回來了”一向安靜持重的慕瑤,因為見了家人,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不由得疾步向前。
“慢點,傻丫頭”慕瑤的夫婿顏君卿,在后面樂呵呵的跟著。他的眼睛里培植著一個春天。
“父親母親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顏君卿躬身施禮。
“啊呀,賢婿快快免禮”何仲延趕忙攙扶,細(xì)細(xì)打量。他很滿意自己的二女婿。眾人各自見禮,便笑著進了何府大門。
花廳里精心布置了修剪得宜的桂花,房屋的橫梁上掛著會有蟾宮花樣的燈籠,燈籠的流蘇在秋風(fēng)吹拂下微微蕩漾。花廳里丹桂飄香,窗明幾凈。眾人落座,廚房來人端上各色精致的點心。
“藕粉桂花糕,天啊,好久沒吃到了”慕瑤抿嘴咬了一小口,嘖嘖稱贊。在家人面前,她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瑤妹,別只顧著吃桂花糕了看看,還給你準(zhǔn)備了酥黃獨、金乳酥、貴妃紅”。慕瑾眼光柔柔的看著她的二妹。
慕瑾、慕瑤、慕琮是在何家老太太的身邊長大的,何仲延年輕中舉,然而厭棄官場污濁,索性經(jīng)商了。他常年在外漂泊,羅暉春則常伴他左右,慢慢積攢出不少的家業(yè),后來何老太太作古,何仲延嘗到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苦楚,便在家安定下來,手頭的生意交給別人去做了。他和羅暉春與孩子們過起了清閑的日子。慕瑾是老大,很會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三人的關(guān)系親近,好似一奶同胞。
慕瑾記得,顏家來下聘后,姐妹倆在臥房敘話:
“大姊,我先你出閣,你會難受嗎”慕瑤把頭依在慕瑾的肩頭。
“傻妹妹,若我一直不出閣,你就一直不嫁人,和我一起成為老姑娘嗎”慕瑾牽起妹妹的手,輕輕搖了搖。接著說。
“我會因為你出閣心里難過,是因為我的妹妹嫁作他人婦,我們姐妹見面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了,你會生育自己的孩子,開始去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了。不過我也高興,顏家是書香門第,顏公子也是如清風(fēng)朗月一般的人兒,你嫁過去,定會很美滿快樂的,我為你高興”。
“大姊,你也會找到自己如意郎君的”慕瑤真摯的說。
兩姐妹,笑著,抱的更緊了。
慕瑾回過神來看著喜滋滋品嘗點心的妹妹,心柔柔的。
“大姊,還是你最疼我”慕瑤撒嬌似的說。
羅暉春聽了心里酸酸的??伤仓涝缒觊g自己在外跟著何仲延奔波,并沒有很好的盡到一個娘親的責(zé)任。她的眼眶紅了,她望向慕瑾,慕瑾正在往慕瑤的玉碟里夾點心。兩姊妹親昵的靠在一起,說說笑笑。韓紀(jì)丘留意到她眼睛里原先的一絲淡漠被一種帶著溫度的柔光代替了。
眾人換上便服,安步當(dāng)車,往普渡寺去了。何仲延攜著羅暉春,慕瑤挽著慕瑾的胳膊,韓紀(jì)丘、慕琮、顏君卿三個人在后面慢慢跟著。雖然有馬可騎,有轎可乘,眾人都愿不行,大家可以熱絡(luò)的聊天,又可以欣賞京郊的秋日勝景。
“小弟素仰韓兄大名,今日一見果真非同凡響”顏君卿的態(tài)度謙和,語氣淡然若水,卻很真摯。
“謬贊了,顏賢弟也是清風(fēng)朗月般的人啊”韓紀(jì)丘淡淡笑笑。
兩人在一起相談甚歡。韓紀(jì)丘發(fā)現(xiàn)顏君卿雖是讀書人,可這胸有丘壑,足以吞吐日月。顏君卿則發(fā)現(xiàn),韓紀(jì)丘雖在沙場征戰(zhàn)多年,見過蕭瑟生殺,可不失一顆赤子之心,他不是一個被殺戮挾持心智的人,這一點他在自己妻弟何慕琮的身上也看得出來。
“喂,姐夫,韓大哥快點跟上啊,爹娘他們早到了寺門了”。何慕琮在前面喊。
談的熱絡(luò)的兩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棵蒼柏之下駐足好久了。
兩人不由得爽朗的放聲大笑。
“韓兄請”
“賢弟請”
兩人疾步向慕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