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小六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轉(zhuǎn)身望去,只見來的正是沁兒。
沁兒爬上城樓,有些氣喘吁吁,喘著粗氣說:“原來真的是這里,總算找到了。”
小六走上前去,拿著帕子給她擦汗,問道:“怎么樣?衛(wèi)智明肯幫忙嗎?”
沁兒有些不高興地說:“別提了,我去伏災(zāi)堂見了衛(wèi)智明,他就跟個冷面門神一樣。我把這些盲人的難處說與他聽,請他出手相助,好話都說盡了。誰知道他冷淡的很,后來竟有些不耐煩,跟我說了一句無能能力,就把我晾在那里了?!?p> 這倒是有些出乎小六的意料了,她問:“他沒說為什么不愿幫忙?”
沁兒搖了搖頭:“沒說,我提到這幾個盲人的時候,他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對勁,好像很忌諱似的?!?p> 小六望著城墻下面,長吁了一口氣:“若是伏災(zāi)堂不愿幫忙,這事兒就不那么好辦了。這衛(wèi)智明可是個大夫,都說醫(yī)者仁心,他爹衛(wèi)老大夫本身又是個盲人,真沒想到他會拒絕的這么干脆?!?p> 遠(yuǎn)處隱約傳來了一陣號角聲,聲音很輕,像是飛了很遠(yuǎn)才飛到了這里。小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片空曠的地方,扎著營帳,正是北府軍的新兵營,她看著那片營帳,又想到了葛老爹:“有些日子沒見葛老爹了,不知道他跟鄭乾最近怎么樣,咱們?nèi)タ赐幌滤?。葛老爹是個老汴京人,說不準(zhǔn)衛(wèi)家的事他也知道一些?!?p> 晚上,月亮被一片云朵擋住了,把舞臺留給了滿天的繁星,不知道的,還以為它在跟星星躲貓貓。
葛老爹和鄭乾并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抬頭看著天上,看那朵云彩慢慢移開,月亮又重新露了出來。
星月交輝,月光重新撒了下來,地上一下子亮了許多,果然是百星不如一月。
老人喜歡曬太陽,也喜歡讓自己罩在月光之下。月光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明白,看不見也摸不著。但是假若沒有月光,這漆黑的夜晚可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所以說,你看不見月光,它卻讓你看見了東西。月光里一定有什么神奇的能量,才讓人能看見東西。一這么想,老人就更愿意把自己放進(jìn)月光里了,仿佛這月光還能治愈他一般。
葛老爹確實(shí)太需要治愈了,無情的歲月不但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更給那顆柔軟的心臟帶來了太多需要包容、忍耐的不幸。中年喪子,晚年喪妻,他歷經(jīng)了太多人生悲痛,看慣了太多世態(tài)炎涼。
假如有人問他,葛老爹,活著苦嗎?他會笑著不回答。問他,葛老爹,活著到底是為什么?這時他才會回答,吃飯,睡覺,做豆腐。
就像這汴京城里千千萬萬的底層老百姓一樣,葛老爹對待生活沒有一點(diǎn)脾氣,總是逆來順受,在他看來,怨天尤人是戲文的小姐做的事。他一個孤老頭子,能做的,就是這樣活著。睜開眼就去干活,累了,睡一覺也就恢復(fù)了。
他喜歡看別人家父慈子孝、夫義婦聽,喜歡關(guān)照鄰里這些后生、孩童,卻從不奢望自己擁有親情。
以前他總是一個人“曬”月亮,如今身邊多了一個人,就是鄭乾。
鄭乾也經(jīng)常“曬”月亮,不過他自己沒留意過這件事,他是在街頭上無家可歸,迫不得已才“曬”的月亮。有時餓著肚子,有時吹著寒風(fēng),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哪里還會去顧及頭頂上方灑下的月光。
后來他來到了磐匠坊,有了住的地方,有了關(guān)心他的人。他覺得兩只腳好像踏在地上踏得更結(jié)實(shí)了,走路像有風(fēng)一樣。再去看外頭這些東西,也不似以往那般悲涼了,就好像這月光,他以前從不覺得在月光底下是一種享受。
再后來,他來了豆腐坊,跟葛老爹相處了一段日子,找回了很多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東西。童真、受寵、孩子的特權(quán)、被事無巨細(xì)的關(guān)愛,流浪的日子曾讓他以為自己不配擁有這些,那時他唯一需要做、唯一要考慮的,就是到處找吃的,讓自己活著。
他喜歡吃豆腐,葛老爹做的豆腐,連著頓頓吃也吃不厭。對他來說,一碗豆腐就是家。
鄭乾坐在葛老爹旁邊,聽他講古老的故事,有別人的故事,也有葛老爹自己的。葛老爹年紀(jì)大了,經(jīng)常忘了一件事曾被他興致盎然地講過一遍了,于是就經(jīng)常興致盎然地把這件事再講一遍,甚至講上兩三遍。這個時候,鄭乾總是像第一次聽到那樣,笑著問,那后來呢?
有時葛老爹講累了,就換鄭乾講。葛老爹也喜歡聽鄭乾的故事,他如何智斗街上的一條狗,如何在寒冬臘月說巧話討來一個饅頭。當(dāng)然,鄭乾也會講其他人的事,但是多半也都是街上的乞丐,哪個乞丐搶東西磕掉了門牙,哪個乞丐用碎花布做了大褂,每當(dāng)聽到這里,葛老爹總是樂個不停。
奇怪的是,第二天,鄭乾總會發(fā)現(xiàn),桌上不是多了吃的,就是多了一件他能穿的新衣裳。
有一次,鄭乾跟葛老爹講,他最喜歡吃葛老爹做的豆腐和沁兒姐姐做的馬蹄糕,這下葛老爹聽出了端倪——沁丫頭可從沒在豆腐坊做過馬蹄糕。
葛老爹問鄭乾:“乾兒,你是不是有事瞞了我?”
鄭乾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過了許久才張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