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劉祜到文武百官，沒有人知道鄧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甚至連鄧騭也被蒙在了鼓里。大漢開國數(shù)百年，堂堂一個太后，親赴邊關(guān)與匈奴人談判，這是史無前例的。但也無人敢阻攔，因為這位年輕的太后，似乎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在一個秋風颯颯的日子里，鄧綏帶著蔡倫，在一千名羽林衛(wèi)精銳和兩千名京師護衛(wèi)的保護下，從洛陽出發(fā)，浩浩蕩蕩前往玉門關(guān)。令人感到蹊蹺的是，儀仗中除了鄧綏的鳳輦，還有另一乘御輦，輦中卻未見人影。
歷經(jīng)十天風塵仆仆，漢室衛(wèi)隊終于抵達了玉門關(guān)。守關(guān)的右校尉班勇率都護府上下將士出關(guān)叩迎。
塞外的秋風，裹挾著塵沙，吹打在鄧綏的臉上，有一種針扎般的刺疼。她曾經(jīng)熟悉這里的風沙，熟悉這里每一道黃土壘砌起來的城墻。極目遠眺處，祁連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數(shù)十年也未消融。這片廣袤的天地，蒼涼又貧瘠，卻是鄧綏這么多年來珍藏心中最絕美的一幅圖景。十六年后故地重游，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未有一分一毫的改變，然而她心中的滄海桑田，早已面目全非。
幾乎同一時間，於除鞬帶領(lǐng)著他的精銳騎兵們跨過了陰山，直奔玉門關(guān)。
會面的時間就在第二日午時，都護府提前在玉門關(guān)十里開外的一片開闊的坡地上搭起一座簡易的行宮。既是會談，雙方約定不可兵戎相見，故而行宮內(nèi)不得見刀刃，漢匈雙方護軍陳列于離行宮五百米之距的坡地。
約定的時間既到，鄧綏的鳳輦準時出現(xiàn)在行宮外。關(guān)山王於除鞬已率親信護衛(wèi)立于行宮之外相迎，以示對大漢這位真正意義上掌權(quán)者之尊重。
就在眾多匈奴人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目光中，鄧綏從容的走下了鳳輦。她身著華貴的絳紫色廣袖漢服，頭戴金光燦燦的鳳冠，皎潔如玉的臉龐高貴明艷，燦若星辰的雙目不怒自威，透著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凌厲之氣。
那些匈奴人的眼睛中紛紛流露出了驚詫的神色?；蛟S他們原以為這個掌控著龐大帝國的女人應該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卻萬萬沒有想到，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竟然會是一個如此明艷照人的年輕女子。
三十歲出頭的年紀，歷經(jīng)風刀霜劍的錘煉，近十年來身處權(quán)力之巔，如今在鄧綏的身上，絕不再只是天生麗質(zhì)的姿容，更有著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氣。這樣一個光彩奪目的女子，霎時之間似乎令這片蒼茫天地也頓開聲色。
於除鞬如獵豹般鋒利的眼神也沉沉的落在了鄧綏的身上。
十六年前，那個闖入關(guān)山王大營的少女，不知為何還牢牢刻在於除鞬的記憶里。那時，她明媚的面孔尚未完全脫去稚氣，驕縱的神色中充滿著難以馴服的野性。
如今，十六年前的豆蔻少女搖身一變，成為眼前的大漢太后，一個執(zhí)掌龐大帝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於除鞬想在她的身上尋找十六年前的蛛絲馬跡，卻發(fā)現(xiàn)當年那個倔強莽撞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更加美艷卻也更加冷峻內(nèi)斂的面孔，她那深邃的雙眸里似乎隱藏著一片令人不敢凝視的深淵。
雙方護衛(wèi)皆卸下刀刃，鄧綏和於除鞬一同走入了行宮，分別兩側(cè)坐了下來。
於除鞬嘴角掛著一抹邪魅的笑，率先開口道：“久聞大漢的太后姿容天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鄧綏略略莞爾，淡淡道：“關(guān)山王的風采亦不減當年。”
此言也并非僅僅客套之語。在鄧綏的腦海里，還有著這個惡名昭著的匈奴人隱約的模樣。如今再見，歲月并未讓他蒼老，反而更添了幾分閑庭信步的氣度。
不得不說，於除鞬長著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硬朗的輪廓，鋒利的眉眼，與漢人的俊秀儒雅有著天差地別。他有著匈奴人慣有的魁梧雄壯的體魄，充斥著最原始的野性；他的眼神狷狂邪魅，似乎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若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定然會面紅心跳。不知道那個決然走上不歸路的女人，當年是否就是陷入這樣的眼神里，所以才甘愿永生沉淪于黑暗也不肯回頭。
不管怎樣，今日的他是為了這個女人而來。此刻鄧綏與他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只是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曾經(jīng)一心逐鹿沙場的梟雄，如今竟囿于兒女情長；曾經(jīng)一心仰慕著英雄的少女，如今卻將整個家國天下抗在了肩上。
“聽聞太后想用一個匈奴女子作為交換，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於除鞬低沉沙啞的聲音中帶著意味深長的試探：“就算本王答應，本王身后的數(shù)萬匈奴鐵騎，也絕不會答應?！?p> “哦？”鄧綏似乎沒有一絲驚訝，淡然道：“那么關(guān)山王想要什么呢？”
於除鞬狡黠道：“既然太后這么有誠意，親自赴約，我們匈奴人也不是不講情面的。之前說好的白銀十萬不能少，不過涼州我們可以不要，只要你們大漢開放并州，稅賦漢匈各取一半，如何？”
鄧綏沒有回答，目光從容的落在於除鞬的身上。
“當然，”於除鞬盯著鄧綏補充道：“那個匈奴女人，本王也要帶回去。用一個人換半個州，這筆生意，太后劃得來?！?p> 果然，人總是貪得無厭的。當一個人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后，那么他最想要的就會立刻變成其他的東西。
“你錯了?！编嚱椩频L輕道：“你提的所有條件，孤一個也不會答應。而且，孤身為大漢太后，怎么可能用先帝的嬪妃作為交換的條件，孤將來在九泉之下，還有何面目見先帝！”
於除鞬大感意外，鋒利的目光冷冷盯著鄧綏，一字一句道：“那你此番前來又是何意？”
鄧綏美麗而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她從容不迫的回答道：“孤只是幫她完成臨死前的心愿，帶她回家······”
凜冽的北風嗚咽著掀起行宮的帷幔，方才萬里無云的天空，不知何時竟布滿了層層疊疊的密云，一場風暴似乎正將襲來。
於除鞬愣了許久才聽懂鄧綏這句話的意思，而他此刻的臉色，亦如同行宮外陰云密布的天空，電光火石瞬間爆發(fā)。他幾乎一躍而起，沖到了鄧綏的跟前，被鄧綏身后的護衛(wèi)及時死死攔住。
他目眥欲裂的瞪著鄧綏，沙啞的聲音暴怒的咆哮道：“你殺了她嗎？你殺了她嗎？”
“孤沒有殺她，”鄧綏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於除鞬面前，他的憤怒仿佛要將自己立刻撕碎，但她沒有絲毫畏懼，坦然自若的直視著於除鞬，冷冷道：“八年前她就死了，喝下了一種奇毒，死的很痛苦，但能保容顏不腐，那封信是她決定服毒前寫的，她死前唯一的心愿是回到匈奴，她說她一生都活在黑暗中，死，對她來說是最好的解脫。這一切，都是拜你關(guān)山王所賜，不是嗎？”
於除鞬沉默了，他仍然死死盯著她，穿過他黑云壓城般的面孔，鄧綏仿佛看到了萬丈滔天巨浪。
“為了靠近魔鬼，她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魔鬼······孤把她封在深宮的暗房中，八年，希望可以略為彌補她的罪惡，現(xiàn)在，是時候了······”鄧綏望向行宮外那無垠的荒漠，風卷起飛沙走石，沉沉道：“她應該很想回到這里······”
於除鞬眼眸中燃燒的怒火漸漸化成了一團死寂的灰燼。鄧綏又說了些什么，聲音越來越遙遠，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甚至眼前的一切，他也看不見了。他的世界，仿佛就在片刻之前坍塌成一片死灰。
走出行宮，鄧綏抬頭仰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黑壓壓的令人呼吸都變得沉重。又起風了，塞外的風粗硬而冷冽，蔡倫輕輕為鄧綏系上披風，扶著她坐上鳳輦。
於除鞬在鄧綏離開一刻鐘后也走出了行宮。
行宮外的匈奴騎士們并不知道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當於除鞬再次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個令他們無比驕傲的統(tǒng)帥，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蔑視一切的驕狂，他無所畏懼的自信，甚至他冷酷無情的狠厲，頃刻之間竟然全部消失不見。他像一個失了魂魄的軀殼，獨自一人跟在漢人的身后，行尸走肉般向前走著。
上千名漢軍精銳里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個方陣。鄧綏一聲令下，衛(wèi)兵們齊齊向兩側(cè)移動，讓出來一條通路，通路的盡頭，停放著一樽玄黑的棺槨。
於除鞬邁著遲緩而沉重的步子，一點一點靠近了那樽棺槨。
石板在他的面前徐徐推開，他伸出劇烈顫抖著的右手，扶著石板的邊緣，怔怔的看過去。只一眼，便整個人癱倒了下去。
從未在疆場倒下過的絕世梟雄，此刻毫無支撐的倒下了，倒在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地方。
鄧綏輕輕走了過來，佇立在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此刻癱倒在地的這個男人，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關(guān)山王，就在片刻之間，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她明白，失而復得又失去，還有比這更可悲更痛苦的事情嗎？
這不是她有意為之的報復，而是命運對他最無情的嘲弄。八年前，他以為失去了她，巨大的痛苦令他看清，原來他厭棄的那個女人早已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如今，他以為可以失而復得，他的狂喜之情讓他明白，那根刺從來都沒有拔出來過，反而在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盤根錯節(jié)?？僧斔俅问ィ瑳]有任何余地的永遠失去之際，這根刺瞬間便將他整個人徹底洞穿，碎成了一地殘渣。
“帶她回去吧?！?p> 這是鄧綏對於除鞬說的最后一句話。
於除鞬踉蹌著站了起來，他俯身下去，輕輕從棺槨中抱起了那具蒼白冰冷的身體。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中出現(xiàn)的臉，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卻再也無法對他說一句話了。
他低頭在她冰冷的額頭上印下了輕輕的一吻，溫柔的像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人，然后雙臂用力將她抱緊，對她說道：
“呼蘭格沁，本王現(xiàn)在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