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過天晴,風和日暄。
昭若醒來,摸摸身上披著的毛絨絨的狐裘,傻里傻氣地發(fā)笑。不曾想,小肚雞腸的四殿下還能送她價值千金、絕無僅有的狐裘抵御風寒,真真是鐵公雞拔毛,不可信、不可信。她搖了搖頭,用雙手搭了一個菱形框,向淺金的日光望,一縷一縷的,像春蠶吐出的絲線,縱橫交織形成金烏。金烏東升西落。靜宣師太說,圣人居于佛國凈土,東方有凈土琉璃世界,西方有凈土極樂世界。如此金烏在穢土的上空劃出的那道弧線就是從生的琉璃世界到死的極樂世界的天橋,這便是自東而西,再自西而東的輪回。長安寺廟數(shù)千,僧侶數(shù)萬,信徒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頓頓吃齋,日日念佛,殊不知是求脫離生死輪回還是人間七苦。
離輔成王府北苑不遠有一座玉佛寺。此刻人聲鼎沸、鑼鼓喧天,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燒頭香活動。昭若沒見過京城里大年初一的佛事大活動,就腳踩在椅子上,手趴上墻頭,頭一點一點地向屋檐伸。就在此時一張陌生的臉孔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昭若一驚,差點兒摔個底朝天。幸虧那張陌生臉拉住她,否則不是瘸腿斷胳膊,也是鼻青眼腫。
月明之夜,她遇過不染俗塵的大神仙;十里風荷,她遇過英姿神武的四殿下;那么屋檐高臺,她會遇到.......小偷!第一反應(yīng)剛從腦袋中劃過,她就大呼小叫起來。那張陌生臉趕忙用手捂住她的嘴。這一捂方是發(fā)現(xiàn)昭若似曾相識。陌生臉驚叫:“我見過你?!?p> 昭若想起一年多前她在長安城的平民窟可是赫赫有名、人見人閃的妖星,見過她也不稀奇,遂道:“知道我是誰還不躲得遠遠的。走!走!”昭若要趕那張陌生臉下去,不曾想那男人會點拳腳功夫,大腳一跨,再縱身一躍,像只小貓一樣,就進了院子。昭若也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陌生臉跟昭若一般大,但穿著綢緞衣,戴著白玉佩,更重要的是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可是稀世珍品赤珠。若說江洋大盜,倒是大相徑庭了。
昭若來了膽量,眉毛一橫,破口道:“這位小哥,我看你長得人模人樣的,怎么做點事就偷雞摸狗呢。大年初一,多好的日子,你怎么好事不干,趴在人家四王爺府上的琉璃瓦上做賊。再說,這做賊就做賊,人家賊被發(fā)現(xiàn)了都還知道逃跑,你倒好一蹦一跳,自個兒大搖大擺進來了。你說吧,你究竟是誰?來這里干什么?”
“我???”那張陌生臉嬉皮笑臉著繞著昭若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像看一只大怪物,“本公子可是你的大恩人。你不懂得報恩也就算了,居然還大呼小叫的?!?p> “恩人?”
“那日報國寺要不是本公子向佑公子求情,你啊早就被他生吞活剝了?!闭祰蓝?,梅花開得正盛,那張陌生臉就順手摘了一枝紅梅插在束發(fā)上,“邕四哥可是最討厭這些擺弄姿態(tài)的花花草草了,他能為你辟出這方田地種植花草著實不易。你倒說說,你是邕哥哥的誰???”
昭若聽那少年稱四殿下為邕哥哥,曉得他必是攀得上親。哎!打狗還要看主人,何況是沾親帶故的大活人。思罷立馬展顏,剪了一大束梅花,送到陌生臉的手中,道:“既是恩公,一點小花表表謝意。方才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海涵。我叫昭若,就四殿下身邊小小的書童。這些花呀草呀倒不是為四殿下所種,而是陌玉學究。”
“書童?”陌生臉哈哈一笑,“邕四哥倒有點意思。好好的男童不用,倒是選了你這么個女的?!贝嗽捯怀?,昭若低頭一瞅,發(fā)現(xiàn)自己今早一個興奮竟望了換男裝。她的性別在王府可是大秘密,若是不小心說出去,別說她好日子到頭,恐怕知情的珊瑚、仙翁、阿諾都沒好果子吃。遂拉著陌生臉的衣角進屋,好茶好水好點心的伺候一番。
俗話說餐桌上說話,萬事好解決。昭若就以茶代酒敬了那張陌生臉孔一杯,嬉笑道:“公子啊,說實話,我早就不干書童那活了。”
“那現(xiàn)在是專業(yè)花匠?”
“花匠倒也稱不上,就和花花草草多聯(lián)絡(luò)感情,想想有沒有新突破?!边@話說得太接地氣,但見那少年兩眼發(fā)懵、不明不白。這時,昭若想起他口中的一聲“邕四哥”,忽的主意上了心頭,又道:“我看公子氣宇軒昂、氣度不凡,必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通曉天文地理?!?p> “那是自然!本公子可是百無不知的百曉生。若說知識面,那個現(xiàn)下最火的陌玉也不一定贏得過本公子。”少年一聽夸就輕飄飄起來。
昭若心中好笑,口中續(xù)道:“如此甚好。昭若倒還真有一個奇謎解不開。若是公子能解,昭若可為公子做一件事,若是公子不能解,公子得為昭若做一件事。不知公子敢不敢賭一把?”
少年饒有興致,“本公子有什么不敢的!你說吧?!?p> “如何讓水仙開出紫花?”
話音剛落,那少年就又懵了。他抓抓腦子,一副窘迫的表情,“你說吧,想讓本公子做什么?不過,事先說明,不得是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事?!?p> 昭若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一道彎鉤,“只要公子有辦法讓昭若光明正大地走出花房?!?p> “你被幽禁?。俊鄙倌甏鬄轶@訝,“邕四哥也真是的。不愛花也就罷了,憐香惜玉也不懂。昭若姑娘放心!本公子既然救你一回,必幫你第二回。”可道畢,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邕四哥向來正直不阿,為什么要幽禁你這么個小姑娘?”
“對?。∵@個你得問你的邕四哥。我也挺不明白的?!?p> 少年摸頭不著,糊里糊涂,“好吧!本公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恰在此時,一個氣到爆炸又佯裝鎮(zhèn)定的聲音從梅花院落中傳來?!蔼毠滦」雍螘r做起梁上君子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四殿下。
昭若不可思議地瞪眼少年,“原來你是皇后的親弟弟啊?!笨梢晦D(zhuǎn)頭,見四殿下面如土色,眼泛厲光,忙是低頭不語。殊不知大年初一哪位瘟神惹惱了這位尊神。
四殿下眉頭緊鎖,厲光掃過昭若落在獨孤公子的身上。獨孤公子曉得四殿下是興師問罪來的,擺出一副無辜可伶的表情,抓了一把椒鹽花生米塞嘴里,道:“邕四哥,這兒的花生米挺好吃的,香咸軟糯適中。不知如何做的。下次能不能讓府上的廚娘教教小弟?”
四殿下不吃這一套,面色嚴厲,道:“私闖家宅可是犯法的。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還不出去。”
“是!是!”獨孤小公子剛要爬墻,卻被四殿下一手攔下。
“獨孤丞相好歹位列三公。你這么進出就不怕丟了你爹爹的臉面?!?p> “是!是!”獨孤小公子走了幾步,回頭朝四殿下尷尬地笑了一下,“門往哪個方向?”
“跟著?!?p> 就此,獨孤小公子屁顛屁顛地跟在四殿下身后。昭若一個勁地給獨孤小公子使手勢。小公子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嬉皮笑臉地道:“邕四哥啊,這個花匠......”可話還沒說完,就被四殿下彈了回來,“本王處置府上的婢女何時需要得到獨孤小公子的同意了?!?p>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豹毠滦」友b出委屈的表情,“四哥,你看人家小姑娘長得挺漂亮的。你把她就關(guān)在這兒實在太可惜了。如果你見她礙眼,不如就送給我吧。我正好缺一個玩伴?!?p> 四殿下冷冷地道了六個字:“人不送,你得走?!?p> “別!別!不如我送你兩個,換你一個。這樣你穩(wěn)賺不賠。”獨孤小公子嘻嘻地笑,但見四殿下回過頭陰沉的臉色,忙是收斂了笑容。冷面殿下果然名不虛傳。獨孤小公子無奈地向昭若吐吐了舌頭。昭若沮喪地耷拉著頭。哎!看樣子獨孤丞相的小公子是指望不上了,還是得找出水仙開紫花的方法。
出了花房就是一大片太穹池。此刻白雪皚皚,鳥雀啾啾,本就仙境般的水榭長廊宛若一座白色的幻城,而立于其上的兩人像是畫中游。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陣后,獨孤小公子突然加速,故意跑到前面攔住四殿下。這會兒,那少年方才的一股子調(diào)皮勁倒是沒了?!扮咚母纾F(xiàn)在就你我兩人,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吧。她到底是誰?”
四殿下的臉像結(jié)冰的太穹池水沒有一絲表情?!八捅就醺系囊绘九??!彼淠卣f。
“婢女需要金屋藏嬌嗎?大男人別藏著掖著婆婆媽媽的。”
“金屋藏嬌?本王的府上能藏得住東西嗎?別說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怕是小小的一件心事也瞞不住吧?!?p> 獨孤小公子曉得四殿下話中有話,而弦外之意就是暗指權(quán)傾朝野的宇文護。說到底,他跟四殿下算是好兄弟,他不想四殿下觸言傷情,就緩和著道:“不是!我不是這意思。只不過,我好歹救過那姑娘一命。而且,”他湊近四殿下的耳朵,“我覺得,她跟大司馬那邊有過節(jié)。你不會是為了跟大司馬作對,才留她在府上的吧?!?p> 四殿下不曉得這個小不點知道多少事情。畢竟知道得越多越危險。遂厲色道:“既然你救過她,那今日私闖民宅之過就一并抵了。不過往后,還請獨孤小公子注意自己的言行,別再跟本王府上的婢女有瓜葛。若是讓本王知道第二次就絕不輕饒了。”
四殿下一本正經(jīng)起來的樣子令人毛骨悚然。獨孤小公子如此軟磨硬泡都套不出一言半語就只好作罷,轉(zhuǎn)而換了一副搗蛋的鬼臉,飛快地在長廊上跑了起來。雪后的水榭長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跑在上面吱嘎吱嘎地作響,像踏著自然的音樂。實話說來,獨孤小公子并不喜歡輔成王府,特別是美輪美奐的水榭長廊,故而前陣子盡管有名揚京城的陌玉學究到訪也無法提起小公子半點興趣,不過,今日他倒是找到了樂子。跑了一陣,他累了,就在芙蓉水榭坐下,不恭不敬地道:“邕四哥,你這水榭漂亮是漂亮,就是死氣沉沉少了點人氣?!?p> “少人氣好?。∏鍍?!”
“不會吧!”獨孤小公子張大的嘴足可以裝下一整個桃子,“盛傳邕四哥好佛法道行,難道是真的?若你去做和尚了,那咱們周國美女豈不抱憾終身?!痹掍h一轉(zhuǎn)“遠的和親不說,就說近的李家小姐、賀家嫡女、孫家獨女,個個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特別是賀家嫡女,前陣子她還收了一幅岳陽洞庭,貌似出自哥哥之手?!?p> 一時四殿下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獨孤小公子忽的悟出些什么,伸手拍了一下四殿下的肩膀,道:“你真看上了賀青青?昨晚你不參加家宴是為躲避太妃娘娘給你安排親事。”
仿佛是慢了一拍,四殿下雙眼緊盯獨孤小公子,聲音低沉著道,“出家倒是不會。不過,娶妻也沒打算?!比绱耍故桥涞蒙现茉獾暮?。不過,大冷天卻有人忙得熱火。就見陸管事急匆匆地從水榭南頭跑來。雪路地滑,還不小心摘了個跟頭。跑到四殿下跟前時,衣衫上沾著的冰啊雪啊的化了一大片的水跡。
陸管事在輔成王府做事也有年頭了,不說十全十美,也算穩(wěn)重穩(wěn)妥。今個兒在賓客前狼狽倒是頭一回。四殿下眉頭一皺,沉聲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本王送走貴賓再說。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p> “諾!”陸管事不知聲,就跟在四殿下和獨孤小公子后面走。可過了一陣,他又開口了,“是關(guān)于昭若的。就方才被人帶著了,說是請她去調(diào)香?!?p> 四殿下忽的轉(zhuǎn)身,雙眉緊鎖,厲聲問:“你說什么?”
陸管事額頭滋出了冷汗,看了一眼獨孤小公子,緩緩道:“方才來了位宮里的太監(jiān),說是聽說這里有個人會種花調(diào)香,皇上缺這樣的人才,就進府上搜出了昭若?!?p> “直奔北苑,倒是有所準備啊?!彼牡钕鲁蛄艘谎郦毠滦」印*毠滦」于s忙擺擺手,撇清關(guān)系。
“走了多久?”
“就一炷香的功夫。”
“備馬!送獨孤公子回府!”一聲令下,四殿下風一般匆匆地離開水榭長廊,就連跟獨孤小公子告辭都忘了。
獨孤小公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在他眼中,四殿下理智冷靜,臨危不亂,而今卻為了一個人不冷靜不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