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空心
時近半夜，杏真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家里。一路上，她懵懵懂懂，只有捏著那裝著二十五元的衣兜的手是清醒的。她走在秋夜的街上，好像得了寒熱癥：由內(nèi)至外，一會兒冷徹，一會兒冒熱。冷熱中，她的心里好像多了一個空洞，巨大的空洞。原來有東西在那里的，可現(xiàn)在，它空掉了。
爸爸起來給她開門。燈暗，黃格明看不清杏真的臉，只覺得她頭發(fā)蓬亂，身上還有酒味！
“杏兒，你喝酒了？”
杏真心中一驚，連忙說：“客人們喝酒猜拳，酒濺我身上了。”
爸爸將信將疑，關(guān)上了大門。
杏真沒有升火燒水，怕吵到冬川。她從水缸里打了一小桶涼水，帶了一個熱水瓶，抓起毛巾來，便進(jìn)小房間洗身子。她用熱毛巾把周身洗擦了個遍。洗完又刷牙漱口。洗干凈了，她覺得身子像散了架一般累。她換了身柔軟干凈的睡衣，倒頭便睡。一直沒出聲的冬川問了句：“怎么樣？”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
第二天，冬川一早就醒過來了，而杏真還在酣睡著。冬川看著她沉睡的樣子，想到昨天她累了一整天，還老遠(yuǎn)趕去上夜班，心里是百般的心疼。又是新的一天，家內(nèi)外又是一大堆的事等著她去做，想到這里，冬川恨不得從床上站立起來?？勺约哼@不中用的身體，真是幫不上半點(diǎn)忙，還成了個大累贅。冬川覺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他還是愿意生。有杏真在，再苦的生也有甜，就算自己成了十足的累贅，能看著杏真就是幸福。
杏真醒了，她終于醒了。冬川看著她有些紅腫的、依然惺忪的眼，恨不得去給她泡杯熱茶來。
“杏真，休息好了嗎？”他問，手伸過去摸摸她的肩。
杏真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冬川，原來就紅的眼眶更紅了。她雙唇抿著，一言不發(fā)。
冬川有些擔(dān)心了：“你沒事吧？昨晚那么晚才回來，唉……”
杏真搖搖頭，伸手摸了摸冬川的額。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騰的一下起了床。她從昨晚穿的衣服的兜里找到了那二十五元，默默地看了片刻，手在上頭摸了摸，然后就放進(jìn)了她的小錢箱里。
冬川看在眼里，問：“老板給工錢啦？”
杏真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岸?，再過一兩個月，興許我們就會有錢買你鍛煉用的踩車了。醫(yī)生說，光吃藥，不鍛煉不行的?！边@句話說出口，她心里似乎透氣了一些。
冬川兩眼一亮：“真的嗎？這可太好了！杏真，這家旅館工資付得多？”
杏真閉了會兒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杏真蒸上地瓜干，聽外頭有人在吆喝豆?jié){油條。她第一次開門出去，喊“買油條！”。背有些駝的賣油條的老伯見今日有新顧客，喜笑顏開?！肮媚铮氵\(yùn)氣好哇。今天的油條炸得特別鮮脆，又大又粗。豆?jié){也剛出鍋，熱乎乎香噴噴的！”
杏真鼻子動了動，問油條多少錢，豆?jié){多少錢。老伯說：“嘿嘿，姑娘是第一次買，不知道。老鄭家的油條豆?jié){出了名的好。油條一毛一根；豆?jié){一毛一碗。簡單，好記！”
杏真拿出零錢包來，掏出三角錢給了鄭老伯。她先把兩碗豆?jié){端進(jìn)屋，又出來拿一根油條。
老伯接過錢，挑起擔(dān)樂呵呵地走了。
杏真把油條切好，盛好四小碗豆?jié){，把地瓜干放盤子里，扶冬川坐好，喊爸爸來吃飯。女兒小雪邁著還不十分穩(wěn)的步子走到了爸爸和媽媽之間。黃格明緩緩地走過來了，手摸著胃。
“爸爸，你胃不舒服?。俊毙诱鎲?，擔(dān)心爸爸又出來什么毛病。
黃格明搖頭，笑了笑：“胃這會兒倒挺舒服。杏真今天改善伙食，我摸摸看自己胃口有多大?！秉S格明坐了下來，一聞：“哇，真香?。 彼攘艘豢诙?jié){，說：“幾年沒吃油條了。今天全靠杏真我們才吃香的喝甜的?！?p> “杏真太辛苦了?！倍ㄕf。
“每天晚上都要去嗎？”黃格明問。
杏真回答：“不用，每個禮拜去兩個晚上。”
“那還好，天天晚上去是太過辛苦。”停了一下，黃格明又問：“有沒有說一個月給你多少工錢？”
杏真想了想：“大概是六十元吧?！?p> 爸爸詫異：“這么多？”
杏真心里一慌，心想她還是少說了的?！澳抢镉新玫暧胁蛷d，去的人好像都挺有錢的。”
黃格明臉稍稍沉了下來：“難怪……”他話說到這里就止住了。
杏真出去領(lǐng)活兒去了。黃格明在藤椅上喝著茶，不言不語。冬川撐著雙拐杖，慢慢挪向岳父。
“爸爸好像有什么顧慮？”
黃格明皺了皺眉：“我心里是有些不踏實(shí)。昨晚她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酒味。”
“有這事？！”冬川也驚訝。
黃格明繼續(xù)說：“搞不好那地方紈绔子弟多。要真是那樣，杏真一個女孩子家怕是不好應(yīng)付?！?p> “等她回來了，我問問她。”
黃格明搖搖頭：“這孩子又倔又內(nèi)向，怕是也問不出什么來?！?p> 小雪在一旁突然哭鬧了起來。黃格明連忙朝小外孫女招手：“小雪來，到外公這里來！”
小雪撅著個小嘴過來了，那表情，好像有許多委屈。
“來，外公給你講大胡子李逵打虎的故事?！秉S格明順手從架子上拿下來那本幾乎要翻爛了的小人書?！袄铄拥膵寢尭铄诱f：兒啊，媽渴了，你去取點(diǎn)水來罷！李逵把媽媽背到一個地方，說：我去去就來，母親在這里坐著別動。可是啊，等李逵捧著一罐水回來的時候，老母親不見了，卻見老虎在那里啃東西。原來李逵的老母親叫老虎給吃了！李逵……”
這故事外公不知給小雪講過多少次了。小雪這次突然很不耐煩，一轉(zhuǎn)身，又哭了起來。
“小雪一定是想媽媽了。來，到爸爸這邊來，我們玩球?！?p> 小雪從外公那里走到了爸爸這里。冬川拿出那個他平日鍛煉手肌和關(guān)節(jié)用的皮球，“來，小雪拍皮球，拍皮球！”冬川一邊吃力地陪女兒玩球，一邊想：女兒怪孤單無聊的，得給她買本兒童書，總念那個李逵打虎不是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