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芒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也是胡家為數(shù)不多的有良知的人。他對父母驕縱胞弟胡穎的行為深惡痛絕,但是卻無能為力。他長期擔任少府尚書,對陛下決心改革前朝弊政的做法十分了解。他也看到,陛下的改革之所以舉步維艱就是這些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者從中作梗以及陽奉陰違造成的。
但是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少府尚書,陛下有時候都不得不向這些世家低頭,自己一個小小的少府屬官又能有什么辦法。
在自己的胞弟胡穎被一個叫陳牧的河防御史設(shè)計審判導致死于非命的時候,他開始注意到這個叫陳牧的年輕人。這一注意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居然是如此的耀眼。更令他驚奇的是,此人和陛下行事方式居然是如此相像,都是將黎民黔首居于首位,完全置世俗和門閥于不顧。
當陳牧在擔任少府令的第一天,他就被此人的魄力深深的折服了。在這個朝堂上,不管是三公還是九卿,哪一個不是將手里的權(quán)力牢牢的抓住不放。但這位新任令官,卻是讓每個人按照自己的職權(quán)認真做事即可,他只管去賺錢。
更離譜的是,他讓大家也來參與進來,鄭重其事的書寫了所謂的“入股協(xié)議”。不少同僚認為這是這個新任官長變相的向大家索賄,都不情不愿卻無可奈何的分別交納了幾百錢到幾千錢不等。
那個老糊涂了的呂淵居然只交了一貨泉錢,這擺明了是在羞辱陳大人。然而陳大人卻是微微一笑,卻也是鄭重其事的收了下來,并與之簽署了“入股協(xié)議”。
當陳牧聽完胡芒的報告,他對這個下屬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滿意極了。他來到這個時代,遇到最大的問題就是無人可用。雖然郭大用、公孫傲、黃鼠、曹珪、陳九等人對陳牧奉若神明,但是他們在理解自己的意圖上卻經(jīng)常是南轅北轍。
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兩個千年的差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彌補的。無奈陳牧只得自己想辦法培養(yǎng)年輕人,但是他們畢竟年幼,單打獨斗的能力還很欠缺,尚需要繼續(xù)打磨。不過陳牧也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那位后漢的千古一帝柳文叔(劉秀)天賦就非常的驚人,現(xiàn)在雖是個舞勺少年,但是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見解。
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在響應(yīng)自己的入股號召的時候,一股腦的入了二十萬錢,其中果然有自己妻子的嫁妝。自己當時未動聲色,他就是想觀察一下此人是在向上官獻諂還是真正的了解自己意欲何為。
現(xiàn)在看此情形,此人確是能堪大用。當然有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此人居然是胡穎的胞兄,更是梁蒼的東床。
他以賣身給陳牧為條件,和陳牧交換乃尊和泰山的安虞,足見這人具有非比尋常的智慧和深邃的目力。
眼光、胸懷、決斷力、時機選擇均為上乘,這樣的人不叫人才那什么人才叫人才呢?陳牧甚是愉悅,為這么一個卓越的人才投靠自己甚為高興。
當然,必要的考驗也還是要的。他以宮廷御用紙張短缺為由,派胡芒前往宜陽解決各個作坊解封事宜。這算是對他的考驗,也是讓他所納的投名狀。
很快,胡芒就圓滿的完成了考驗。陳牧不需要知道胡芒作為梁蒼的東床快婿是如何說服他的岳丈的,他在曹珪的來信中知道了梁蒼對之前的所作所為進行了糾偏,按照朝廷的規(guī)定一個五銖錢兌換一個貨泉錢,同時對封押各作坊所造成的損失也象征性的做出了賠付。
尤其是后一條,簡直是個奇跡。在士農(nóng)工商四民中商民所處的地位以及官本位至上的時期,官府能有此糾錯的行為,的確是讓人深感驚訝于欽佩。
和之前在地方做官不一樣的是,陳牧現(xiàn)在既要做事也不能四面樹敵,否則在世家的包圍圈中不免處處掣肘。既然現(xiàn)在在老太后去世后,這些舊功勛有主動示好的行為,自己就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
陳牧自己是想做個孤臣的,但是如烈勇如岳武穆者,孤到臨死也無人替自己說句話,也不是陳牧想要的結(jié)果。團結(jié)能夠團結(jié)的同朝之臣,是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政客必備的素質(zhì),這和結(jié)黨營私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陛下在陳牧就任少府令之后,經(jīng)常召陳牧入宮拆閱章奏,受公卿奏事,傳達詔命等。原本這差事屬于少府尚書也就是胡芒的職責,但是在胡芒任職五年時間,陛下征召次數(shù)不超過十回。現(xiàn)在陳牧上任也不過三月,陛下已經(jīng)親召了三五十回了。
現(xiàn)在基本上變成了陳牧在外廷當一天差,就須去內(nèi)廷一次。不過每次,陳牧都會把胡芒也帶上。
外廷還好,畢竟都是處理少府令職責之內(nèi)的事情。但到了內(nèi)廷,陳牧卻基本上成了陛下的參謀長。很多時候,陛下都會問計于陳牧,而且是只要陳牧所提的建議,陛下一般情況都會采納。
這就很不正常了,按理來說,這朝廷大事,陛下應(yīng)與三公議決才是。他一個少府令,干的卻是大司徒的活,就很難講得通了。
從內(nèi)心來講,陳牧其實也并不想親近陛下。那個在他幼年記憶里的馮伯伯已經(jīng)模糊殘缺的不成樣子,眼前高高在上的君王和自己在史料里讀到的梟雄王莽卻能基本對應(yīng)起來。
和君王講情感,陳牧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場??善菹驴偸怯媚敲}脈的眼神和慈祥的笑容告訴陳牧,他想通過對陳牧的好來報答他老爹當年的義舉。
這可能就是陛下上次在王皇后面前的不置可否的原因之所在,但這讓陳牧很難做人,也暗自警惕,他實在拿不準陛下是否真的有那換儲之心。所以他還是遠遠避開才好,以免再次讓太子王臨和他的母親王皇后起疑。上次已經(jīng)冒險以死明志了一次,還好大長秋仇吉及時出手把自己救下了,打死自己也不想再來一次。
一部華夏史,便是以宮廷血型而殘酷的斗爭為主線的,陳牧實在不想湊這個熱鬧。他來到這一世的野心很大,大到想從此改變整個華夏文明史,但唯獨沒有成為一個帝王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一旦成了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下的帝王,或許也會讓不被制約的權(quán)力改變得面目全非。
就像現(xiàn)在的陛下,很多時候他的出發(fā)點都是以萬民的福祉為己任,但在手段的選取和目的的達成上,陳牧有時實難茍同。
陛下通過恢復井田制,試圖打破土地兼并的嚴峻狀況;他通過廢奴,讓每一個民終都擁有一樣的權(quán)利;他通過幣改,讓國家變得富強......
陛下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做了很多。但是最后讓他傷心的是,竟無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那些被沒收土地受到傷害的豪門大族還則罷了,竟然連恢復了自由之身的奴隸人都認為這是陛下剝奪了他們求活的門路。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朝堂生活,陳牧漸漸理解了陛下的無奈。非陛下急功近利,而實不能也。
再精美的經(jīng)文經(jīng)由歪嘴和尚一念,那其中蘊含的深意就大打折扣,甚至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更要命的是,這些歪嘴和尚從中央到地方遍布各個官場,他們或有意或無辜,但毫無例外地是全部將陛下苦心孤詣制定出來的方針策略執(zhí)行得面目全非。
對于兩顆孤獨的樹而言,靠近不是解除它們孤獨的好辦法,尤其當另一棵樹還不想靠近的時候。
只有將樹種遍灑在原野之中,讓一群樹苗茁壯成長成一片森林,這樣的陪伴才是溫情的。然而,對于年逾六十的陛下而言,他是等不到小樹長大了。這便是他們之間的分歧。陛下想一勞永逸,而陳牧認為需從容形若。
陛下想通過“周禮王制,天下大同”的外衣,將自己前世的最先進的社會制度嵌入到當今,很明顯,這是很難實現(xiàn)的。
首先是朝堂之上鮮有人能人理解并景從之,其次是這是一種制度上的跨越,就像把最精密的引擎安在木制的馬車輪子上,最后的結(jié)局只有車毀人亡。
前世的馮伯伯是一個優(yōu)異的科學家,但后世的王莽卻不是一個卓越的政治家。所以后世一個叫黃仁宇的歷史學家發(fā)出了“盡心中國古典,真以為金字塔可以倒砌”的諷刺之語,那只是他沒有像胡適一樣看透陛下而已。
在夢想和實現(xiàn)夢想之間,還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時間鴻溝。
歷史上的王莽,和每一個想把人民帶到天堂的人一樣,最后把人民帶到了地獄。歷史上這個超前的改革家、幼稚的政治家、迷信的制度家,在帶著人民前往天堂的路上最終還是跑偏了,死于商賈人之手,可謂可惜可嘆。
而陳牧發(fā)現(xiàn),歷史上這個跑偏的軌跡,從陛下這四次幣改就開始了。跟更可怕的是,陛下對此卻堅持己見、固執(zhí)異常。
左岸偏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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