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純粹而可愛的書法小世界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我兄弟很擅長寫文章，也留下了很多散文、論文。

　　他是一個典型的文人學(xué)者+書法家，所以自己撰文自己寫了再刻碑，這種情況也有很多。

　　他曾經(jīng)寫過一個《用筆論》，快樂地一人cosplay兩個人，用對話小說的方式，傲嬌地表達(dá)了一下自己對于書法的觀點。我試著給你們翻譯了一下，大致如下：

　　有一個國家文化部筆桿子磚家對一個小透明說：“從我們這個國家有文字以來呀，有篆書啊、隸書啊，還有這個體、那個體、江湖體，紛繁復(fù)雜的。但是真正完美無缺，站在金字塔最頂端，是后世流傳的楷模，名揚古今中外的，只有王羲之一人而已。以往數(shù)百年間，哪個人能和他PK啊，我覺得是因為現(xiàn)在人啊，天分、能力都不夠，對于這個寫字筆法的變幻莫測都不能掌握。是這樣的吧？”

　　小透明從容地整了整衣袖，說道：“我這人吧，本來就挺愚昧平庸的，而且我人微言輕，也不吃你們文化部那口飯。基本同意你關(guān)于天資、功力的觀點吧。但是這寫字的筆法怎么個變幻莫測，你給我說說唄？

　　磚家說：“啊喲，這可深了去了，你確定你要聽？”

　　小透明說：“我從小到大，特別醉心于書法，每見這個字寫得別具一格，用筆奇妙，就會反復(fù)地看啊看，體會啊體會。研究他怎么就這么妙呢，然后整日整日地臨摹，你看我現(xiàn)在頭發(fā)都白了還在干這事兒呢！”（所以你說這小透明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磚家說：“這個用筆之法吧，筆要拿捏得低一些，握得緊一些。寫的時候要如風(fēng)急電掣一般，寫那懸針和垂露豎啊，寫橫折彎鉤啊，寫得如同蛇一樣舒展，都要寫得瀟灑大方，那點劃就要雅致，總之要寫得行行光彩奪目，字字驚心動魄，這正如是花園里爭奇斗艷百花齊放（多么俗氣的比喻），這是多么壯觀?。∵@就是我理解的用筆的奧妙?！?p>　　小透明說：“棒棒噠！妥妥噠！聽您這高論，真是好極了。但是我的感覺好像不是你說的這樣的，我覺得我有更加深邃的看法，可是面對磚家您，我有點不敢說耶?！?p>　　磚家說：“哎，我與你是什么交情啊，我和你處了多少日子了呀，既然你看法不一樣，哪能不跟我說哩？”

　　小透明說：“我以前就挺不注意的，話說多了，說完再回想，又覺得后悔?！?p>　　磚家說：“這美好的不同觀點，是我們通達(dá)的人應(yīng)該交流的，你就別藏著了，大致跟我說一說?！?p>　　小透明離開座位站起來，來回踱步，然后面帶笑容地說：“這個寫字用筆的心得吧，我覺得要深入研究，才能好好掌握其中的奧秘?！?p>　　“行筆要徐徐，慢慢收。下筆不能虛，寫的每一筆都要有理由。寫字上下來回，要寫得從容又風(fēng)流。硬起來如鐵筆，媚起來就像是銀鉤一般，壯則高聳而峻立，麗則夢幻而清勁?！?p>　　“就像是枯松長在高山之上，巨石藏在鴻溝之中。像是在與鳳凰起舞，又像是與鴛鴦沉浮?！?p>　　“仿若那云中仙人縹緲，又像是神獸潛伏巨龍奔游。墨色或率性或淡雅、或潤或干。要順應(yīng)字的樣貌，把它寫巧了，鋒要藏好，收筆也要看不出來。寫正寫斜，寫真書寫草書要變化多端?！?p>　　“用方筆法在紙上寫呈現(xiàn)出棱角來，撇法與折法才能顯出精氣神來，點畫務(wù)必下筆充實飽滿，這樣才不露怯?！?p>　　“如此寫滿一篇大小錯落的字，看上去就如那銀河的眾星，昆岡產(chǎn)的美玉，既錯落有致燦爛無比，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貌散卻神合。周圍上下都相稱，筆劃連接關(guān)系盤根復(fù)雜。”

　　“一看這寫的就明白，是那種到達(dá)彼岸的美好。這用筆的妙趣，確實非常珍貴難得，我想，這就是符合先人的書法之道了吧?！?p>　　磚家聽完他說，立即站了起來，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嘆息道：“我這走在田埂水道里的人，又怎能知道大海有多深啊。我這立在小山包上的人，有怎能知道泰山的峻美啊?！?p>　　“現(xiàn)在聽到公子您的言論，我覺得你洞察書法的秘奧的高度，已是近于鐘繇、張芝，進(jìn)入羲之、獻(xiàn)之的級別了。你真的可以光復(fù)古圣先賢的智慧，并流傳后代深遠(yuǎn)了。我將把這番話記在心中，直到死?！?p>　　小透明感謝道：“我這話說的才疏學(xué)淺，不算什么至理名言，您聽我說這些，我十分慚愧惶恐?！?p>　　好了翻到這里我快要吐血了，這古文的意境還是挺難把握的。

　　但是我相信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個可以這樣把書法理論寫成對話小小說的人了。你們比照著虞世南的《筆髓論》看，就知道他寫這個東西是多么有趣。

　　是不是他也覺得當(dāng)時的學(xué)生看教科書看不下去，所以才“教學(xué)創(chuàng)新”了一下，寫成這樣的小說，方便學(xué)生看呢。

　　我不大知道，因為他們上書法課很無聊，我不會呆在那里聽。只是大致知道虞老師比歐老師人氣高很多。沒辦法，向來就是如此，歐老師顏值就敗了，還一般不說什么好聽的話。

　　不過有一次，我正要進(jìn)弘文館，忽然看到虞世南坐在外面的躺椅上曬太陽，褚遂良站在他前面，問道：“虞老師，你說我寫的字，和智永比怎么樣呀？”

　　褚遂良這小子還真是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從小到大都沒變過，我瞟了他一眼，繼續(xù)走。

　　虞老師卻笑著緩緩地說：“這智永的字嘛……一個字值五千錢呀，你行嗎？”

　　褚遂良沉默了一下，好像還不服氣，忽然又問：“那您說，我的字，比那歐陽詢的字怎么樣？”

　　“哎，你這小子，怎么直呼其名呢？”我在一邊呵斥道。

　　褚遂良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估計也沒注意我在他身后，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道：“您莫急呀，我這就跟虞老師學(xué)術(shù)探討一下，學(xué)術(shù)，僅限學(xué)術(shù)范圍?！?p>　　“這歐陽詢嘛……寫字無論什么筆什么紙，都能寫好了，你行嗎？”虞世南微笑著，依然是慢悠悠地問道。

　　褚遂良聽到此處皺了一下眉頭，低下頭，又不說話了。

　　這時，虞世南才又坐起來開始跟他說怎么怎么心眼手協(xié)調(diào)，怎么怎么下對功夫，這樣才能寫好字，這一堆大道理我就不愿意多聽了，便提步走開了，不過我看這時褚遂良就變得很虛心了，邊聽邊微微點頭，還真是聽進(jìn)去了不少的樣子。

　　這事兒之后我還向我兄弟“告狀”來著，說這褚遂良這小子，你看重他吧，人家可不一定尊敬你，在外頭就直呼你的名字，悠著點吧，別好心全當(dāng)驢肝肺。

　　我兄弟卻淡然一笑，道：“哎，這褚亮父子都是秦王府班底出身，畢竟與我立場不大一樣，有虞老師悉心教導(dǎo)，想必也比我教得好?！?p>　　我說你的point錯了吧，褚遂良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想著和你比高低呢。

　　“我正是看中他這一點?！蔽倚值艿溃骸坝羞@份心思的，才能真正把技藝練好。比那弘文館里日日渾渾噩噩跟著寫字的小祖宗們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p>　　“你這叫偏心。”我告訴他。

　　還是老樣子，入得了我兄弟眼的法人很少，他看上的人，即使其他方面，比如禮貌啥的，有欠缺，他也依然很看重。而對其他人，只要才學(xué)技藝看不上，他就直接就無視過去了；但是反觀虞世南，他一直就是一個很能感受人內(nèi)心，關(guān)注別人情緒，特別擅長正向激勵的人，對每一個求學(xué)的人無論資質(zhì)都會一視同仁，還一直有一種引導(dǎo)后輩走正道的責(zé)任感。

　　所以我想，教書育人方面，虞老師還是高出了歐老師不少的吧。

　　就像在第一屆書法班圓滿結(jié)束之時，首先虞老師發(fā)言，他又是一頓慷慨激昂，從寫字到做人，從做人到愛國，古今中外說上一通，讓在座的官宦小崽子們都覺得自己馬上就是國家棟梁之才，躍躍欲試了。

　　然后換歐老師講話。

　　歐老師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出去了，別說是我教的你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