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亂,自古都是從內(nèi)腐爛。
到有一片黑云壓城城欲摧,卻無甲光向日金鱗開。
豈是將士們無報君衛(wèi)國,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氣概。只是大廈將傾,一木難支。
董江怡坐在正宮的鳳椅上,身旁火爐揭了蓋,她靜靜聽著殿外嘈雜的廝殺聲,將一卷卷長畫扔入火爐,燒成灰燼。
國亡人散,各自奔騰,身旁唯有千純始終如一。
十八卷山河錄被董江怡焚燒殆盡,她自案下暗格中,取出了第十九卷山河錄。連同一封信箋一并交于千純:“你若真念著我的好,就該好好活下去,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信交給若若,畫交給先生,由他定奪,這是他的畫本宮沒有資格燒?!?p> 兵荒馬亂,顛沛流離,千純含淚接過畫與信,也不知能否安然離開皇宮,能否有命活到太平時,但她會拼盡全力。
“魏王還真是深藏不露,不過就憑他那頭腦,想來如今局面多是將軍的功勞。”
她抬眸看向走進殿中身披盔甲之人。
“皇后娘娘當年若是沒有勸說陛下棄我而用文懷,說不定今日還會是一片盛世?!?p> “本宮當年若未看出你睚眥必報小人之心,今日的朝廷照樣被你毀的分崩離析?!?p> “皇后娘娘非要這么想臣,臣也無話可說,”他背過手,滿面沉郁朝她走來,“敘舊的時間過了,皇后殿下,臣要辦點正事了!”
“魏王讓你來找山河錄?!?p> “聰明,皇后娘娘最好將山河錄交出,臣還能給皇后娘娘一個體面的死法?!?p> 皇后聞言一聲冷笑,掀翻了身旁的火爐,十八卷山河錄的卷軸殘片滾落,帶著點點星火:“拿去吧?!?p> 郭桓拾起地上山河錄特質(zhì)的卷軸,辨別之下,猛的起身將其甩在了她的背脊處,反手扣住了她的下顎:“董江怡?!?p> 火順著幔帳一點點升起,她忍著痛楚,挺背端坐:“將軍,可以走了。”
蔓延的火勢,席卷而來,熊熊火光漸漸充盈了整座宮殿,殿門自外鎖死,獨她一人在殿中,等待死亡。
火光劃過黑沉沉的天空,在那少了繁星明月的夜色中,仿佛是照亮長安夜色的火燭。
烏雀驚飛,蒼天有淚,白骨露天,累累成道。
有誰知來年三月清明時,家家墳頭白紙飄。
“大人,官人不過五品小官,于朝廷可有可無,聯(lián)名上書不差官人一人,還求大人放過官人,求大人……”
她跪在亂軍將領(lǐng)跟前,也不知自己究竟哪來的勇氣,就是委身青樓,她也不曾這樣不顧尊嚴,跪著哭著求過一人。
那亂軍將領(lǐng)垂眸瞧著她跪地痛哭的模樣,雖已過花信年華,她卻依舊傾城。
“放了他也行,要么簽了這聯(lián)名書,擁魏王稱帝,要么……”他抬手,勾起了她的下顎,“夫人若能唱支小曲兒,我便放了他?!?p> 有那么一刻,君欣覺得時光在靜止,若不是尋之在身后嘶喊近無力的喊著:君欣,不可。她幾乎能暈厥過去。
“奴善琵琶,忘大人取來?!?p> “君欣,我已負國家,如何能再負卿卿……”
“郎君何出此言,陸郎忠貞之心天地可鑒,何苦妄自菲薄?!?p> 接來琵琶,轉(zhuǎn)軸撥弦,輕掩悲歌,含淚點點。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p>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聲斷沉吟,放撥插弦,此時此刻,本當聲寂。
“不錯不錯,那青樓楚館里的名妓也不過如此,再唱段再唱段?!?p> “大人且先放了官人。”
“你再唱一曲,我便放了他。”
陸尋之被扣跪在一旁,多想上前抱住君欣瘦弱的身軀,多想一劍殺死這些羞辱君欣的禽獸,可最終他還是什么也做不了。
“君欣,不要唱了,我簽就是了……我……”
她忽然的轉(zhuǎn)眸,極盡的溫柔,調(diào)轉(zhuǎn)琵琶,素手相協(xié),解著那根最細的琵琶弦。
陸郎陸郎你聽妻講
妻子隨你同還故鄉(xiāng)
同還故鄉(xiāng)
兵荒馬亂人奔騰
還望你保重少悲傷
今日是琵琶殘音弦絕
妻子從來只為你歌起連連
琵琶弦解,君欣將其卷起跪行到尋之身旁,交于他手。
陸郎陸郎你聽妻講
妻子等你還故鄉(xiāng)
告郎君時時恪守忠貞心
慰郎君窮則獨善保自身
莫為妻不仁不義萬人棄
莫為妻行不忠負祖國
妻子不愿身惹塵埃
求郎君若見妻白骨折花淺埋
我的陸郎啊
哀鴻遍野世道亂
我死我活實難防
郎君你且多保重
緊收細弦在心中
死別也常念郎君情
況生離何足畏無見時
曲終聲盡,一聲令下,陸尋之便被人拖拽著連著一雙兒女扔出了府邸,君欣的身影越來越遠,一段《孟姜女》伴著她悲憤的唱詞聽在他耳中堪比聲聲嗚咽。
聲聲嗚咽,似河水滾滾,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一只紙鯉自河的那頭飄來,隨落花徘徊。
陸玖側(cè)坐在河邊,身旁木盒中一只只紙鯉靜臥。
碧波蕩漾,帶著一只只紙鯉去向遠方。
不知何時,遠處傳來一陣盔甲顫動的聲音,她緩緩起身,背向河流,注視著那將臨的亂軍。
重心后傾,那一瞬墜落的恐懼,那刺痛了肌膚的寒水,無不昭示著她的命運。
窒息感漫上心頭,死亡真的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絕望。
恍惚中,宜修的聲音傳入心中,他在喚她的名字:玖兒,安之。只是喚著喚著,喚著喚著,就戛然而止。
不知究竟是真實,還是幻想。
陸玖徐徐合上雙眸,任由身體沉墜。
最后的光輝,停留在那滿河落花,零星紙鯉的陰影中。
陽光透過河水撒在她周圍,爹娘的身影在腦?;厥?,一遍一遍,淚水滾滾融入河水,短短數(shù)秒,好似已憶盡了今生。
她忽然發(fā)覺,原來她的今生竟是這般短暫。
“哥哥……”
這一聲,沒有開口沒有聲音,卻喚在她心里。
哥哥,生命是最珍貴的,玖兒也沒想到,有一日會做出如此藐視生命的選擇,但請原諒玖兒,與其被亂軍作踐而死,不如早做決斷。纖枝負載枯花哀,敗衰落新怎堪猜。詩魂卻隨流水去,雨打泥污還潔白。當年笑談他人詩作,不知實是應(yīng)吾生。可是哥哥,你知道嗎,當我真正跌入河水的那一刻,妹妹后悔了,原來是牽掛太多,卻已然無法選擇。
哥哥……